我把故乡背在肩上（组诗）
包容冰
《青海的风》
1
一路向西，面朝青海
我将奔赴一次诗歌的约会
孤独洇染开来，导航的圣号响起
解开心中无数的疑难
有人问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问那人，你要到哪里去
回答都是那么的软弱无力，不堪一击
秋天了，炎热渐退
十三年前的记忆，刷新高迈的青海——
西宁的大街上车少人稀
生硬的风掀起我的衣袂
一个土族姑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惆怅顿生。这是青海打在我
心上揩不去的烙印
2
西宁风大
掀起我的华发飞扬
这不是随意高举的旗帜。我力挺
隐伏的风暴，但不愿谋面
任黄昏的西宁，小雨淅沥
濯洗荡漾的微尘
任立穿越青海湖，游历塔尔寺
念诵六字大明咒迎迓我
却不知嗡嘛呢叭咪吽的深刻内涵
观音老祖救度众生的真言
封裹青藏高原，万千草木匍匐在地
跪拜。经幡猎猎，牛羊转场
3
不去海子思念四姐妹的德令哈
那里的风一定比西宁的更加凌厉
那里的夜，想必一定昏暗
老气横秋的四姐妹，而今不知
是谁的半老徐娘。可谁也不知到那四个姑娘
现在究竟活得怎样
她们是否感到多么欣慰
每天讽诵天才的诗章，戴上荣耀
半世的光环，为海子而生
青海凌厉的风，再三造访
我感到多么孤独。美女们妖娆成
高原的格桑花，背觉投尘
我说出觉悟超凡的秘髓
她们嫣然一笑，不置可否
妖媚的目光毅然投向炫丽的霓虹
4
青海的风一吹再吹
我想起为情所迷的仓央嘉措
“不为来世，就为途中与你相见”
静默的青海湖啊，也许唯有你记得
活佛了结生命的结局，至今不为人说
那迷住活佛的姑娘，温暖的指尖
不在经堂，不在路上
在仓央嘉措的思念里，长成一座佛塔
而今失去了原初光泽的青海湖
不堪忍受投来太多的目光，灼烧
一只藏羚羊温顺的眼睛，含着泪水
看着我。像失散多年的孩子
找到了母亲，可没法走进我的掌心
5
塔尔寺的佛光擦亮信仰者的额颅
宗喀巴大师，六百多年前
降临在湟中，青海的风变换方向吹
剪断脐带的滴血，长出一棵白旃檀树
其上十万片叶子，现出十万尊狮子吼佛像
圣者降临的青海，青藏高原一颗
照亮世界的明珠，熠熠生辉
我的祖先供奉宗喀巴佛像
代代相传。成为了我们叩拜的家神
如果当年不来到青海，不来到塔尔寺
我根本不知道宗喀巴大师究竟是谁——
原来被称为世界第二佛陀
6
从岷州到兰州，从兰州到青海
向西的列车，唯有孤独的诗人静默
众生喧哗。诗人王小敏像一朵雪莲
在我的视野里那么素洁纯净——
和我奔赴一场诗歌的约会
青海的风又一次掀起我单薄的衣袂
我在这里寻根问祖
孤独一再洇染，唯有圣号默默作伴
7
谁高举中国诗歌春晚的大纛，在青海
猎猎飘扬，聚众呐喊
为了预备一场诗歌盛大的晚宴
谁熬红双眼，辗转难眠——
于是我想起一个叫李静的女子
虽然没有奉献恭迎的哈达
我的内心依然涌起八月的温暖
青海的秋天，淡淡的爽意……
《我已老了》
在仿佛不可逆转的现实面前
我认可了生命流程的自然方式
认可了心比天大，命比纸薄的矛盾对立
也认可了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认命不如造命的超然法则
年逾天命，我已老了
世间诸多看来神秘的事物
于时序的推移中原形毕露
不戳自破。攻讦或谄媚徒劳地挣扎
深夜的叹息和啜泣，诠释无奈的答案
越老与死亡越近
我被“唯有死亡是平等的”谎言
蒙骗了半生。肉身灭度是不一样的
灵性的去处却千差万别
一切都是虚幻的风景
不为其所惑的人，是圣哲
是先知。堪破轮回路险的怪圈
我知道如何面对南来北往的风
如何把短暂的生命延长
如何面对苍老的黄昏
写下一首首悲天悯人的挽歌
交给夜神，朗诵……
《中元节，一个人在兰州》
梦里梦外，仿佛都是黄河奔涌的波涛
冲着我惊叫。柔情的月光射进窗口
抚摸温热的额颅，蚊子吻过的痕迹
隐约还在痒痒。突然想起
今天是中元节，凌晨三点的西北宾馆
只有我起得最早。楼道里想起
万德洪名的讽诵……
列祖列宗，孤魂野鬼，别来无恙
我一个人在兰州，举目无亲
拿什么来供养你节日的慰藉
五谷成熟，瓜果飘香的季节
依然两手空空。旅居金城一宿
只有万声圣号，权作施舍给你们的资粮
谁愿意接纳，就永脱生死轮回
找到安乐无限的家园
百十号甘肃诗人作家汇集一堂
聆听专家们侃侃而谈。那么多陌生的面孔
擦肩而过，和三两个握手的友人
相互打量，岁月走过额头的痕迹，斑斑驳驳
心照不宣——
中元节的农民巷
黄昏，我一个人独自行走
胃囊极度不适，晚餐滴水未进
阎罗王放假的鬼魂四处觅食
也许有个厉鬼暗暗捣我一拳，肠胃翻腾
无名的忧郁河水般漫延——
我似乎也是游荡在市井的野鬼
寻觅归家认祖的路径
《苦难一再拷问我的灵魂》
苦难一再拷问我的灵魂
过去的时光里，落魄的记忆
一根松木压在我的脊梁上
绳索勒进肩胛骨，清辉的月光暗自啜泣
松涛喊着严寒肆虐的风霜
掴在我皴裂的脸上
——大山深处，夜神鸣叫
我气喘吁吁，背着腊月难咽的悲辛
肝肠撕扯。十九岁的怀想
诉与谁听？狼群出动
眼放绿光，照亮我的汗水结成冰凌
那一年，我和大山结缘
贫穷像牛鞭抽打我的颈骨
砍倒的一棵棵松木，是谁的罪罚
至今，我一再拷问滴血的灵魂
十年寒窗付之东流
到哪里打捞命运触礁的沉船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罪与罚，血和泪，苦与甜，悲和喜
交织成难眠的梦寐，结晶出
如梦如幻的流年霞彩
年轮深陷，苍茫的往事隐伏
我轻易不敢去触碰它们脆弱的神经
《时光书》
1
宁静的夜晚，万物休眠
唯有一双眼睛深情地读我
是人眼，是天眼。是魔眼，是佛眼
我似乎浑然不知，只觉得
天地旋转，时光流走，命运多舛
昨天遭遇暧昧的觊觎
偷窥之后的落荒而逝
欢娱的媾和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2
一段值得记住的往事
褪色寡淡。与落叶的季节无关
与散淡的抒情无关。时光滴漏
分娩刀刻的年轮，咽下悲伤
活力难再。风吹四野苍茫的衰草
缘生缘灭间，我已悟得三世因果
解开宇宙神秘的谜团
站立洮河岸边，怅然若失
逝者如斯夫，谁是耀眼的风景
斑斓暗淡的光阴。我瞻前顾后
一步三回头地走，时光的利爪撕破
青春羞赧的面纱
仿佛巉岩裸露惨白的脊梁
3
所谓的秘密，秘而不宣
任时序切割麻木僵化的神经
死神锻打冰冷的铁案，猝不及防
就有天塌地陷。一场嚎啕过后
世界恢复原来的模样
愁肠百结的人，举起苍黑的十指
梳理纷乱的岁月
当筹划抑或谋算脑汁绞尽
风波迭起，玄而未宣
坐享其成的渔翁，欲言却止
4
苍茫斑驳的时光
切割历史血腥濡染的一篇篇华章
疯狂的角逐场上，伤痕累累
你方唱罢我登台
城头变幻大王旗——
我走过四季温热或冰冷的堤岸
研读一粒微尘隐含三千大千世界
考量生卵湿化，演绎生命轮回的法则
寰宇在六道里破译多维空间的密码
深知生死乃人生大事时
我幡然醒悟，捏住时光晃荡的尾巴
摇曳成觉醒顿悟的旗帜
5
戛然而止。我掐断生死相续的因缘
走出三藏十二部的精深博大
于八万四千法门外，觅得菩提的秘笈
宣说，大道至简的真谛……
一次次实践，真理不怕检验
奇迹一再出现。妙不可言的临终关怀
令科学唯举者们，哑口无言
大惊失色——
6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西沉的日轮告诉我，黄昏有约
把酒邀明月，举杯问青天的人
泪水洗面。苍茫大地飓风骤起
谁是这里永恒的主载
黄叶飘零的秋天
塔尔寺金瓦殿的佛光擦亮我的额际
辩经结束，红衣喇嘛依次走出
圣坛招摇，经幡猎猎
我独自打探高原神秘的客栈
7
中年的事物发出浩叹
光泽暗淡，盾牌隐身
舔舐岁月碾轧的伤痕，哑然
停止昔日的喧哗与骚动，尘归尘
土归土，我归我。气沉丹田
遥望一只黄昏的归鸟
消失于西天七彩斑斓的晚霞
《临终关怀》
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和你对话
才能唤醒你死去的知觉
领悟圣哲的良苦用心
千百年来，当一个人停止呼吸
心跳窒息，就意味着已经正式死亡
该到盖棺定论，入土为安
亲人的哭声，仿佛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了解你酸甜苦辣的一生
而今天，我学会了和亡者对话
只要有缘，来到你的身边
解开控住你手脚的绳索，聆听我的开导
众莲友齐声为你助念
一声声佛号响彻寰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二十四小时助念不断
每一小时给你开示一次
你全知全能听懂我说话的意思
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东西
就连你的尸体都无法带走
名利，财产，亲人，与你无关
黄泉路上身单影只，谁能作伴
让你看破放下，跟我们大家一起念佛
求生极乐。信愿持名即得解脱
阿弥陀佛第十八愿说：“我做佛时，十方众生，
闻我名号，至心信乐，所有善根，心心回向，
愿生我国，乃至十念，若不生者，不取正觉，
唯除五逆，诽谤正法。”
即使你大逆不道，诽谤过正法
此刻，只要诚心愿意悔改，愿生西方
佛也会拉你一把，解脱生死轮回
和亡者多次对话
死人比活人听懂我开示的意思
虽然没有回答一声，一日一夜后
却以柔软的四肢，安详的表情，发热的头顶
告诉世人，他去了西方……
痛饮倥偬的岁月
回忆起倥偬的岁月
愈合的伤口似乎隐隐作痛
沟壑纵横的乡村，十年九旱
缺吃少喝，童年在一声声哭诉中
渐次长大。记忆深处
我的脸色像苦苦菜一样泛着绿光
用什么来形容饥饿的感觉
抠心挖嗓抑或饥肠辘辘
真正体验了心慌意乱的感觉
简直就要发疯——
青黄不接的五月
一群群麻雀飞过头顶
我在四分自留地边守望黄昏
麦草人手中的破布条
赶不走淘气的麻雀，它们像赖皮
豁出命来往庄稼里钻。一些穗头上
都留下它们叼走颗粒的伤口
高考落榜后，褐色的泥土
拴住了我稚嫩的思想
老牛，破车，疙瘩绳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山巅，孤独洇染
遥望辽阔的天空，满腹惆怅
前途一片渺茫……
月光照亮我腰间闪烁的斧刃
巡山的鬼神都避让三分
积雪淹踝的寒冬腊月，我还在大山里
一步步蹀躞。背上沉重的松木喊冤
一片片松林残臂断腰
苍天不灭这些饥饿逼迫的窃贼
痛饮倥偬的岁月
我把打碎的牙齿都咽进了肚里
《命运之神》
历经几十年苍茫时光
饥饿和贫穷是记忆中无法揩去的胎记
父母的教诲，老师的教鞭
仿佛两条平行的钢轨
命运的火车沿着预定的目标
如期抵达。但不是终点站
人生的旅程我才走了一大半
我被名利的虎狼追赶着疯跑
一顶顶乌纱砸在别人的头上
一锭锭白银，只有耳听
在大款的保险库里叮当作响
美女如云，擦肩而过的瞬间
我的心咯噔一下，魔鬼咧嘴一笑
天下平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一边走一边看，有人跌倒
有人爬起。有人流泪，有人狂笑
天边七彩耀目的晚霞，犹如西方确指
谁能读懂它博大堂奥的内涵
四季的风吹白我的乌发
曾经抽签问卦，占卜前程
命运之神始终没有和我谋面
那些周易大师在我的眼里，形同草木
神秘的面纱在时光里风化
一天， 我恍然大悟
命运之神羞于见我……
《我把故乡背在肩上》
父亲走了
母亲走了
一个个熟悉的老人都走了
故乡，剩下残垣断壁和回忆
守着破损不堪的时光
而今，我把故乡背在肩上
在车水马龙的市井深居简出
夤夜梦醒，听洮河拍打岸崖
万物叹息，一年的光景
折去大半，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抽打岷山顶上枯黄的衰草
有人在晨练的洮河边狼一样吼嚎
每天如此，不知是练嗓抑或呼唤
前世的族类。擦肩而过，我为他的可怜
暗自喟叹，学什么成什么
今生的造作，来世的果报
因果的铁律丝毫不爽……
当归飘香的故乡，祖辈们的血汗
喂养的土地，荒草葳蕤
湮没圣者的思想。转基因食品和大米
占据了繁华的市场
我只能把故乡背在肩上
借着斑驳的月光，给佛祖诉说
狼渡滩草原的犏牛
那天，我带着文朋诗友
来到这里，风和日丽
狼渡滩草原像铺开的碎花绿毯
接纳我们狂奔的心跳，散乱的念想
吃草的一群犏牛，抬头看我们一眼
继续甩着欢快的尾巴，相安无事
来自河北的胡芳芳
像格桑花一样，散发芬芳
欢快地蹦来跳去，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打破了草原的寂静
大家笑啊，跳啊——
找到了遗失多年的童年
看着这些健壮的犏牛
想起当年我进山砍柴放牛背木头
流血流汗的日子，做梦也
想不到，今天如此风情浪漫
陪我走过一段苦难岁月的跛腿犏牛
而今却不知在那一道轮回
历经人生诸多磨难与坎坷
我好似一头步入中年的犏牛
卸却肩上的重轭，将父母的肉身
拉进泥土，神识送进西天
狼渡滩草原的犏牛
前世今生缘生缘灭的伙伴
我有救度你走出三途的法宝
说了你也不信。反而
瞪我一眼，继续摇头摆尾
（发表《岷州文学》2017年冬季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