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冰的诗
包容冰
《吃螃蟹的人》
一大盘排列有序的螃蟹端上餐桌
我数了数总共二十一个。它们有序而无序
默不作声,犹如壮烈牺牲的一群勇士
却无人为它们祭奠流泪
十七双大手撕裂它们的肢体
津津有味地饕餮。咀嚼抑或吸髓
我似乎听到嚎啕大哭的声音,撕心裂肺
仿佛我过去的父母兄弟再三呼救
我在一边无能为力,唯有低头沉思
“这是个母的,你吃吧
不,我还是吃公的……”
哗然的笑声打破一时的寂静
我在一边呆坐,像个不合时宜的人
无话可说
“蟹黄有很高的营养
你吃一个吧——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友人对我如是说
曾记得济公和尚吃一个死鸽子
能吐出一只活的。他还说:
“学我者下地狱
谤我者上天堂”
吃螃蟹的人,是我今世的朋友和兄弟
佛说,被吃者是我过去世的兄弟父母
我为他们的遭遇暗自神伤……
《借假修真》
挥霍了那么多无所事事的光阴
赤褐色的年轮深陷,罪业重重
揉皱的心地沟壑纵横,趟过四季的风
吹痛伤疤里烙下贫寒的印记
时时提醒——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半个世纪来,我在寻求真理的路上
谎言打着摄魂的手势,引诱
差点进入销魂蚀骨的怪圈
短暂的生命像昙花一现,蜉蝣出世
一转身,便是残阳如血的黄昏
套在灵魂上的肉衣,是谁打凿九个洞眼
在见闻觉知里招摇过市
在色受想行识中起心动念
在名闻利养上贪嗔痴慢
在生死轮回的汪洋大海,头出头没……
如果把它当作一抔黄土归还大地
你是否知道
我到哪里再套,什么样的新衣
谁在这里以假当真
谁在这里借假修真
《掬一捧腊月的阳光》
掬一捧腊月的阳光,先是洗脸
后再洗心。更为了革面
我在被世人遗忘的乡村,寻找童年的炊烟
一根摇曳的冰草
心情委顿,欲说还休
忙碌的人,杀猪宰羊
筹备丰盛的年货,喜形于色
我的内心一片沉寂,泛不起波澜
想起离世三年多的父亲
给我没有托来一个七彩纷呈的梦
卧床的母亲,食欲陡减
该到撒手归西的时候了
母亲,别忘一句救命的圣号
领悟的人凤毛麟角
掬一捧腊月的阳光
我的内心一片敞亮
母亲要去的方向早已明确
只有我懂得
她的人生前途光明无限……
《照 耀》
堆满经卷的时光,照耀
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天黑
没有走出小小的城廓凹陷的手掌
年深日久,大地晃荡
洮河转弯处,一棵五星杨守住正觉
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瞩望
午夜苏醒,梦中的情节五彩斑斓
那么多人向我打探回家的方向
流浪在异乡多年,忘却回家
我伸手所指的地方,闪着金光
多年来,独自上路
错过无数人间美景。舌尖上灿烂的光阴
灰暗,褶皱纵横。我清醒地看到
陷落的除了无奈的眼泪,悲叹
剩下的,只有苍茫的暮色
堆满经卷的时光,照耀
一个人从天黑走到天亮
《守孝的正月》
母亲遽然离世
如一个梦在腊月里不慎破碎
我望着远山欲哭无泪,欲说无言
失去双亲,突然变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顿时感到多么孤单。像失去了
投靠了半生的江山
一个正月,我蜗居在城市的雀笼里
除了念佛,就想母亲煎熬的岁月
内心一阵阵震颤——
给母亲再喂一次饭
再端一次盆,再劝一声,你要念佛
已是黄金难买的奢侈
而今远在西天的父母
是两颗相拥的荷蕾
噙满泪水,心照不宣
守孝的正月,客稀人闲
试问,谁是顶天立地的孝子
劝老人念佛,没有把过斋的丧事
办成酒海肉山庆贺的喜宴
谁是顶天立地的孝子
把自己的父母送到西天
《一再告慰》
一再告慰听话的善友
要擦亮自己的眼睛,不要被世间
虚假的事物弄昏头脑。名闻利养
不是不好,那是一口陷阱
掉进去的人,至今再没有出来
滚滚红尘,凡圣同居
真假难认,是非难分,黑白难辨
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不张口
灾难扒开大地的豁口,谁去填补
明因识果者,每走一步如履薄冰
一再告慰听话的善友
夜夜,好像有人在敲门
打开后,一缕风踅身不见踪影
《心外无法》
懂得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的奥秘
你就是无可厚非的圣哲
之所以,你不明事理
是因为错用了心机,把虚假的一切
当作真的
贪嗔痴慢疑,是毒药
每天都在服毒自杀。可是
明理的人凤毛麟角,稀有难得
制心一处,无事不办
一切法从心想生。当心包太虚
量周沙界时,你是觉悟的智者
内心顿生无名的悦喜
向外求不如向内求
心外无法
眼里所看到的都是
迷人心性的幻景
《无 题》
“早闻道,夕死可矣”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是什么,知道的人凤毛麟角
天宇间有一个真实的存在
不可触摸,不可描述,不可形容
只有圣哲心知肚明
孔子知道,老子知道,释迦牟尼知道
耶和华、穆罕默德也都知道
可是,说了你未必相信——
万法归宗,宗是什么
知道的人凤毛麟角
生死轮回的自然法则里
谁知道觅一条道,潇洒归去
超凡脱俗。大道至简啊
说了你也未必相信——
面对世人,我无话可说
只有沉默——
忏悔自己的过错……
《感 恩》
活在感恩的世界里
我忘记一切情仇爱恨
像一缕无色无味的空气,游荡在
花红柳绿的尘世,无人瞩目
父母撒手西归,没留半句遗言
这是我最想要的效果
因为他们没有牵挂,彻彻底底放下了
所以走得潇洒自在
帮助我走出困境的人,铭记在心
打击陷害过我的人,不留踪影
并且感恩戴德。还清了他的冤债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修证的路上身轻体态
回报父母养育之恩,杀身难报
可我没有遗憾,每每想起
由衷的心生欢喜
感恩上苍,今生来到世间
觅到百千万劫难遇的真理……
《贫穷是我的祖先》
没有卖掉老屋,地震坍塌
在劫后余生的废墟上
重新建起新房。四万元补助
体现党恩情深,慰藉疗伤
自从出世的几十年间,贫穷一直
眷顾着我渐渐变老。华发丛生
在老屋的庄窠里栽上牡丹芍药蔷薇
栽上月季丁香迎春紫荆连翘
栽上桃李苹果葡萄鸭梨核桃
栽上翠竹侧柏雪松红槐青松
栽上我的记忆和思念
给故去的父母,留下悠远的回音
祖先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历尽劫难,贫困传家的胎记
给我打上缺衣少穿的烙印
至今轻易不敢糟蹋一粒麦米
腊月里送走母亲,如同梦幻
借着二月的春风,在贫穷的故乡
浮想联翩——
《证悟自性》
渐渐淡化新朋老友
安静一再属于我的天亮天黑
那些不堪一击的世俗友情
如露亦如电,转眼已灰飞烟灭
不复存在。持戒犹如禅定
我和圣哲天天谋面,聆听谆谆教诲
当看清事物的来龙去脉
恍然大悟,过去的一切执着分别
都是自设囹圄。走出巨大的误区
我才转变了固执的观念
嫉妒,诽谤,陷害没有消停
我如如不动,感恩丛生
星月夜夜来到我读经的窗前
谁腰缠万贯,才高八斗
谁美女如云,妻妾成群
谁位列将相,呼风唤雨
谁名冠天下,世人仰慕——
我如如不动,听窗外翻卷树叶的秋风
仿佛灵性飘动的脚步
有人喊我——
要回归故乡,证悟自性
渐渐衰败的皮囊
为了借假修真,躲风避雨
《如如不动》
风吹四野,天地茫茫
纷乱的人海波翻浪涌,川流不息
鸟兽四处觅食,蛆虫忙碌,蜂拥而来
奔腾而去。相互啖食的残骸
铺满大地,不屑一顾
千奇百怪的绯闻与灾祸此起彼伏
哀叹和泪水,挽救不了伤悲的结局
一切缘于因果的造化
轮回不休的冤冤相报,上演
一出出不可思议的悲剧,闹剧
命名为天灾人祸的无奈,也许无可厚非
弱肉强食。禁锢于自然法则的理念
像一座铜打铁铸的牢狱,扼杀了
芸芸众生的智性。这是
比死亡更深更大的悲哀
风吹四野,天地茫茫
我听到杂乱过后的死寂,笼罩尘寰
名闻利养天天喧嚣,魑魅魍魉夜夜敲门
我如如不动,心无杂念
于一句圣号里禅定,思想圆寂
自己读经,自己听
《今年三月,去了一趟定西》
青草萌动,春风和煦
友人的邀约温暖而充满磁力
牵动了我足不出户的心思
定西不是西方。那里却有我心仪的挚友
多年不曾谋面
天庆大酒店里住满南来北往的过客
互不相认,擦肩而过
我的客室,格外冷清
时过境迁。一切出乎意料
西岩寺晚课的梵音打破沉寂
我的心里有了些许舒缓
物非人也非。所有的事物发生巨变
其实,都在意料之中
三月的定西,桃花还未盛开
友人去了域外,那些新鲜的往事
在记忆里打秋千
《繁华将会落尽》
每天,我都在修正旁逸斜出的思想
使其归顺。在一条道上
从天亮走到天黑,不起邪念
这样的日子由来已久
我的心曾百花怒放,收获的却是
一地鸡毛,日月碎裂的残片
大道至简的圣训,谁能听懂弦外之音
因果贯穿了前生后世,这一生
我的命运薄如蝉翼,福报大于须弥山
境地到了常乐我净。是非在窗外碰撞
鼻青脸肿,无处辩理——
流泪的夏天不听我言
流血的秋天不听我劝
一条道,从去年走到今年
从今年走到明年,世间繁华将会落尽
剩下事物枯朽发黄的尸骨
还给养育了我的泥土
我似一缕清风超出三界
将不在六道轮回
《佛理禅思的诗化呈现》
——也说包容冰和他的诗歌
● [澳]庄伟杰
记得有位中国诗人说过,是什么鸟,就唱什么歌;是什么样的人,就写什么样的诗。的确,生活在生活着,命运在命运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境况、命运际遇和人生追求。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诗人尤甚。当然,对于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而言,更应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定位,找到属于自己写作的支点,找到通往灵魂出口的隧道,如是方能走向或者抵达更加理想境界的新天地。
人与人或人与物之间,无论前尘还是后世,不期而遇,相逢相识,缘也!因诗结缘,时光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绳,牵引着文朋诗友共同的诗心。此刻,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刚结识不久、被誉为“雪域高原的行吟者”和“灵魂的朝圣者”——生活在西北高地的诗人包容冰。于是乎,平和、谦卑、儒雅、智慧等词眼仿佛与其形象交互映现,让笔者情不自禁地打开他惠赠的、略显厚重的诗集《内心放射的光芒》(上、下卷)。展读之余,饶有兴致,颇多感慨。这可能缘于他独特的诗风——有致力于风格探索的诗,有切入现实人生的诗,有魂系高原厚土的诗,有凭借想象飞翔的诗……无论是内心的跋涉,灵魂的独语,生命的体验,其指向大致是两条线路相互交织的能动展开,一条是归入人生与内心的经验处理及自觉呈现,另一条是循入佛理与禅思的诗化表达或通透觉悟,且在审美和诗艺建构方面指涉诗的力量感与写作可能性。
诗歌作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语言的翔舞姿态和情感节制所生发的张力。从经验到超验的转化,从语言到思想的过渡,从平常生活到诗意人生的推进,应是诗歌趋向于内在美学和凸现精神内涵的玄妙途径。包容冰诗歌在有意或无意间朝着这个方向发力。从《内心放射的光芒》可以看出,他的诗歌创作已渐入佳境。从第一辑的“寡欲:内心光芒”到第二辑的“清净:菩提流蜜”,从第三辑的“彼岸:回归本性”到第四辑的“长调:生死梵唱”,在文字的背后隐约可见,诗人庶几已道出了自己的精神秘密,企冀把自己的诗艺探索引向一种高度。人性与神性、诗意与佛意的交错叠印,在某种程度上,既闪现出诗情的浩荡与阔远,也闪烁着禅思与佛光的诗性智慧。这种诗风固然独特,但在诗性表达上无疑是一种铤而走险的“造次”。或者说,他的这种写作路数如同在悬崖上走马,或似在险峻之处采撷灵魂之花。他笔下呈现的气象也许是肉眼看不到的,唯有在神性与佛性的光芒照耀下,通过曲线思维方能在语言之外找到意境。也许,这对于某些诗人或读者来说,会觉得有点“走火入魔”。包容冰却果敢地接受这个“难题”并迎接着挑战。他从俗世中来,到神性里去,并在“华丽转身”的同时,渐进性显现了自身的特质。正因为如此,包容冰诗歌总是让人一读就能闻出些许“道”的气味,一种宛若灵魂出窍般的“神经质”,字里行间染浸着佛理禅思,静观默想中闪射出内心光芒。其中的跳跃感与陌生化,读后令人如闻梵唱清音之感,却又欲罢不能。
可能有人会产生质疑:诗可以这样写吗?前面说过,每个人“活法”不同。况且作为自由精神和意志(言志、缘情)的载体,诗有别趣,可以兴观群怨,本应不拘一格。请问,诗为何不能这样写呢?尽管包容冰诗歌可能受到古代“偈颂”(体)的些许影响,但作为一个现代诗人,包容冰这种颇具个性化的写作,是值得留意和期待的。
在诗歌路上涉足了廿多个春秋,包容冰从个人的苦难生活阅历出发,写山河大地,写风花雪月,写酸甜苦辣,写爱恨冷暖,可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那是创作主体与世界的诗性对话,或抒写切身感受,或袒露灵魂密码,既有对现实经验的呈现,也有对理想情怀的诉求。然而,他仍然感到活得空虚无聊,找不到一处安顿灵魂的居所。于是他试图在及物与不及物之间的自由切换中展开内心的突围,去寻找自己的信仰,并转换为创作的自觉。当无意间接触并走近佛学,他敞开的心灵仿佛涌现出诗意的灵泉。他自言让他受益匪浅的是对佛学的研习和修为。“几年来,通过学佛、念佛,息欲持戒,不但提升了我的思想境界,塑造了我的灵魂大厦,而且拓宽了我诗歌创作的疆域”(《写诗与学佛——创作谈》)。面对俗世中的纷纷扰扰,其复杂的心理活动淡如止水,渐渐养成一种淡定、悲悯、仁爱的善良心态。2010年推出诗集《空门独语》时,他坦率表白:“可以说每首诗都含有佛家思想的因子”。这与其说是一种“活法”的选择,不如说是带有探索性的诗性追求。当他相遇于《佛,沉默的圣哲》,他的“心擦得和镜子一样明亮”,灵魂仿佛获得了一场庄严的洗礼。就这样,一颗澄明的诗心,以人的良心求见证,以佛的明心作过滤,亦静亦动地生成为《内心放射的光芒》:
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
需要恒久的耐力和脚力
在一个人的心地
能居住多久,生根发芽
看似如漆似胶的莫逆之谈
看似同床共枕的远旅之伴
有时经不住一夜狂风的吹拂
内心的黑,是一扇窗
内心的白,是另一扇窗
黑白相间,是非同寻常的门
我在明亮的思想里找一点黑
在黑暗的世界里寻一丝白
摁亮内心的光芒
在你无法预测的出口
唇红齿白地笑……
诗中蕴含的意味幽婉深长,且深入人心。人与人、人与世界,黑与白、明亮与黑暗的有机参揉,营设一种对立的、复杂的、自由衍生的诗性存在,在明亮里找黑,在黑暗里寻白,旨在摁亮内心的光芒,让灵魂之花摇曳于“无法预测的出口”。诗人善于通过自我意识去触碰自我所面对的一切,并在感觉里提纯最接近理性的东西。其中的诗性话语,闪亮富有哲思的辉光,也散发着人生况味的诗情,颇为耐人寻思。因为每个有着相似经历的读者,都可以从字里行间去体味、去咀嚼和加以领悟。难怪有论者认为:“这是一首从人的通常的感情变故中生发出的充满佛理禅机的绝妙好诗”(呼岩鸾语)。诚哉斯言!
说到禅与佛,或者禅诗与佛理,以及它们彼此间相关的精神意趣,是一个复杂而又丰富的文化诗学话题。作为一门学问,则需要走在路上的诗人深入探究,会心体悟。让笔者感兴趣的是,匍匐于西部大地的诗人包容冰,如何通过诗人自我与自然、社会、他者和世界构成生命对话,从而“以退为进”来建构诗意的在场。即一方面从传统禅诗上寻找诗歌书写的意境与表意可能,另一方面又吸收西方现代诗的表现技巧,并以淡静而孤寂的精神姿态,书写生命个体的情绪体验与内在灵悟。盖因诗人内心世界日趋丰盈,始终倾注于对辽阔天地、飘渺人生的真切感怀和深情回眸,在瞩望与凝视中构成为深沉而又清澈的诗性意趣。如同暗夜里的星光,严冬中的雪花,在默然的溪流中旋转温暖的回响。因此,读罢这上、下两卷诗集,蓦然想起博尔赫斯的那句名言:“文字能致人死命,精神使人新生”。令我惊叹作者在巨大的内心力量驱使下纷呈异彩的诗篇,更惊叹于其诗歌触角的敏锐以及所带来的那种殉道者高蹈的宗教精神。鉴于解读和评论包容冰其人其诗的文章不在少数,这里恕勿赘述,只想抓住几点看法说说包容冰诗歌的美学追求和存在意义——
首先,从整体上看,包容冰诗歌既感性又智性,既具象又抽象,既丰富又单纯,既内蕴与直接,或在俗世与宗教之间游弋,或在人间与佛界之间回旋,把诗性与悟性、人性与佛性交相融通,让“内心放射的光芒”具有某种精神向度。一句话,他是一个有情怀的诗人。
其次,包容冰的抒写具有相当的质感,从第一部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过渡到第二部诗集《空门独语》,乃至而今推出的《内心放射的光芒》,从地域抒写到更广阔的人生命题,从个人经验到直抵人世的本质,从情感炽热到趋于安静平和,从实在到虚空。如今,其诗在总体气质上,映射的是带有佛禅玄妙与儒道共生的一种综合美学。
再者,在当下喧嚣而浮躁的声浪中,包容冰真切地倾听到自己内心的潮声,敬畏生命,敬畏自然,在包容中一路前进,显得低调而淡然。其不断涌动的诗情和心声,不仅限于自我书写,而是自觉面对人类、面向世界与自然敞开,具有一种神性写作的内心驱动。这种真实而沉稳的姿态和发声方式是诗意存在的最佳注释。
另者,诗歌作为表现心灵自由的载体,是具有内在生命力量的文体。好诗最终都是向内寻找力量,而语言的创造力往往决定诗歌的生命力。同样的,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包容冰似乎已意识到这一点,在驾驭语言或唤醒触动灵魂语言方面,已有自己的思索和追求,即越过早期轻飘或炽热的语感,径直指向深沉与厚重,并着意寻找属于自己切身而倾心的一种表达方式。
在《写诗与学佛——创作谈》一文中,包容冰对“诗人何为”这个诗学命题,有着自己的切身体会和感悟。他说:“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为写诗而写诗,不为沽名钓誉而写诗,他的行为应该自动自觉地担当起人类的道义和良知,在生活、做事的方方面面,自度化他,自觉觉他地深入凡尘世俗而不被恶俗所污染,他像一朵莲花在淤泥中生长而蜕变得光洁明艳,色彩照人。”继而强调:“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是个布道者,应该是个法师,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人师,应该首先懂得宇宙人生万物的真相,不迷惑,不颠倒,不愚痴,应该是个先知和哲人”。在他看来,诗歌的最大意义在于:“说透了就是为了擦亮被五欲六尘遮蔽的人们的心境,使其像一面镜子明澈晶莹,照耀山河大地,放射灿烂光芒。”或许,这就是诗人有别于常人的正见、正知、正思维。如此相加的结果正是《内心放射的光芒》后面的诗人包容冰——一个“写诗与学佛”的真诗人。
包容冰脚履西北大地,用心丈量,领悟佛禅,遂之常常诞生了不同寻常的诗篇。他在心静如水时《凝视一座山》,深感人生的渺小和短暂;人到中年,他突然看破红尘,唯有《用回忆打发空茫的时光》;他甚至在《独坐》之中独坐,当神思发芽时,发觉《这几年,我仍然走在回家的路上》,且在踽踽独行中《拥抱大雪》,去“抑制住年少的狂喜∕聆听天籁给乡村的诉说”;当想起“记忆的故乡”,他恍然顿悟《岷州:菩提流蜜的家园》;在《黄昏》之时,诗人枕着秋风睡眠,一旦在“黑暗里活动着明亮的眼睛”,寻得一种《自慰的方式》,“自己诵经给自己听”;置身其中,诗人学会《放低声音》,蓦地心有所悟:“如果听懂自己的话∕我就是我的知已”。有意思的是,经历了岁月风雨的飘摇,诗人开始追问起《前世今生的恩怨》,冀望“把一切牵挂慢慢放下”;在梦醒时分,诗人持续发问《谁在失魂,谁在落魄》,一边“打捞轮回的沉船”,一边“寻找生死的弊端”;光阴荏苒,江山依旧,《走走停停》,诗人感慨系之,《眼在跳,心在跳》,倏然发觉“智者跳到天堂∕愚者跳进地狱”;于是,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诗人禁不住面对《秋末述怀》;伴随着季节的脚步,走向《立冬前后》,诗人“怀揣济世的黄金和典籍”,依然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果说峥嵘岁月与守望信仰让诗人走上一条既坎坷又光明的征途,而灾难或苦难驱使诗人去叩响天堂的门环,学会彻悟生死本身是一种哲学一门艺术;那么,懂得就是一种慈悲,于是乎诗人经过苦心修行,透过佛眼静观世间人情百态,展开多向思维,律动短调长歌,用真实性和神性美咏叹脚下的土地。而这,本身不就是一首悲壮的史诗吗?值得留心的是,该诗集第四辑中的十五首长诗。长诗不易经营。诗人可能得益于佛光照临,受益于韬光养晦。即与诗人读经悟道,修身养性,安心静养,超然解脱的明智选择和慈悲情怀紧密相关。正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故,《梦里的人,梦外的狼》《亘古岁月间》《冰河,流过岷州的记忆》《读〈西藏生死书〉》《穿过正午的时光》等诗篇,不仅可圈可点,而且足可当成是诗人的心灵档案,甚至视为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印痕和精神个案。
总之,读包容冰诗歌,尤其是融佛理禅思的诗化呈现之作,颇多收获。这类诗奇中有秀,秀中显奇,我们不妨称之为“现代禅诗”。那么,何谓“现代禅诗”呢?应是指既传承了中国古典传统“禅诗”的精神气韵,又运用西方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法。从表意方式和写作意向上看,中国古代禅诗确实可以给当代诗歌书写提供诸多借鉴和启示。因为在鱼龙混杂、江湖无序、急功近利的当下诗坛,大量充斥庸诗、伪诗、脏诗,要么口语泛滥、叙事拖沓、反讽狂欢,要么语言乏力、思想苍白、精神缺钙,面对这种“混乱美学”状态,我们有必要沉心静气地了解古今中外诗歌的历史,重新关心诗歌本体的构建,提升对于历史与现实的精神想象。显而易见,现代禅诗的出现,为当下汉语诗歌写作的突围提供了某种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包容冰的写作路数是值得肯定的。其可贵之处还在于诗人正行走在通往自己的诗歌风格之路上,并逐渐引起诗界同行的注目。诚然,在引人关注的背后,有理想追求的诗人随时都会面临自我内心突围的困窘。对于多数进入中后期的诗人,一旦写作越过了基本的修辞,唯有深入内在挖掘思想的新元素,因为诗歌最终比拼的并非技巧。那么,早已走出青春期抒写的包容冰,如何展开持续性书写,让自己的诗歌更具纵深感、穿越力和生命力呢?作为同辈者和同路人,窃以为,一方面是应着力开掘富有创造力和唤醒生命力的语言,如吉尔·德勒兹所说的:“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令新的语法或句法力量得以诞生。他将语言拽出惯常的路径,令它开始发狂。”另一方面是,应该重视诗歌的文体意识,让思想成为诗歌的灵魂,用以解答生命的意义。概言之,乃是我们常言的力量感、思想性和辨识度。说时容易做时难。这尚须经得住孤独与寂寞的煎熬。当然,寻找内心突围,铸就精神重量,升华思想境界,这不仅仅是诗人们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实际上也是当下汉语诗歌面临的巨大挑战。如是的话,“就像格桑花开在雪域高原”,就像佛祖的《拈花微笑》,足以驱动诗歌在超越现实之上,不断地走向灵尘化境,径直地走向光明的彼岸。
庄伟杰,闽南人,旅澳诗人作家、评论家、书法家、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华侨大学文学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语言与文化研究》主编,国际华文出版社社长兼总编,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曾获第十三届“冰心奖”理论贡献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等多项文艺奖,作品及论文入选百余种版本,有诗作编入《海外华文文学读本》等大学教材。至今出版专著16部,主编各种著作70多部,发表300余篇学术论文和文艺评论。
(发表2017年12月《火花》增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