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冰诗十一首》
包容冰
《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
终于走出世俗狭隘的误区
一个人戴着孤独的桂冠,历尽
嘈杂与喧哗。那些热烈和激荡
狂奔与豪迈,阅尽人间春色的自满
足以使我犯下弥天大罪
伫立蓝天白云下的高原
草甸辽阔,牛羊悠闲。我的思想
成为一片荒原。当归大面积抽薹
真假难辨的秧籽儿瑟缩,不敢供出证据
良心的砝码早已失重
走来走去——
走丢了儿时的伙伴,走丢了
鸟雀联欢的家园。乡村的炊烟
袅袅淡蓝,傍晚的落霞
收揽了一天无尽的忧郁
送走父母九死一生
在劫难逃的厄运,总算过去
两抔黄土不是先辈真正的归宿
只能说脱下无用的衣衫。权作
儿孙祭奠的标识
走来走去——
四季斑斓的风景,浓缩在一朵雪花里
寒风飕飕。泪滴凝固成洮水流珠
任彪悍的河神肆意打捞挥霍
终于明确了要去的方向
不回头,不回头,不回头
给我万世帝王将相的至高待遇
都是付之一笑
《有一种思念叫放弃》
既然以爱的名义
给你传递了诸多诗意的信息
从春天的第一封情书,到金秋挂果
披星戴月的风雨,日夜兼程
也未赶上你金银肆虐的婚礼——
冬天来临,我蜗居在小山村
煮雪悟道。禅堂里传来达摩面壁的心跳
我抄写《心经》的手指
触摸到你的呼吸
温暖了每一个字含情的神韵
关闭手机多日,想必你一定心慌意乱
大雪封山,饥饿的野雉君临窗下
血红的眼睛噙满了渴望。一捧米粒
招引来麻雀乌鸦斑鸠竞相争食
当我踏上这条孤寂的大道
力争割断爱恨不休的缠缚
缘生缘灭,缘深缘浅
在一部《无量寿经》里
找到了人生准确的答案——
夜深人静,月光温存的手指
轻抚我微热的额头,松涛阵阵。我走下
殿堂斑驳陆离的石阶
闻到紫罗兰正在盛开
沁人心脾的芬芳,阵阵袭来
一如初识你的体香……
《拔去你头上的一根白发》
习习凉风吹进窗口
盛夏挤干了我体内慵懒的水分
变换一种方式,验证万物无常
世事多变的真理。谁又再次拿我开涮
千里迢迢,你送我那一串黄花梨手链
而今安静地搁在案边
像你圆润的眼睛闪着光芒
看着我,晨昏礼佛诵经
辐射缱绻温馨的蜜意——
那天就要出发。狼渡滩草原
早已发出迎迓的信息,突然看见
一根扎眼的白发在额头闪现
我伸出忐忑不安的手指
如同拔掉压在你头上的一座大山
在草原上狂跳,蹦跑,呐喊,欢笑
是你鼓动我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活力
老去的青春。我的头发花白更多
每一根都是苍白的思念
不知为谁耗尽了苦寒的日月
而今,天各一方
只能安静地伏案疾书。青灯黄卷
遁入空门,我在空门里悟空
不再为扑天盖地的微信动情
一一删去多余的浮华
剩下你溪流一样纯净透明的问候
伴我入眠——
明天我将出门远行
戴上你馈赠的法宝,去四方流浪
《雪光照亮前程》
无论梦深梦浅,醒来是必然的
鼾声如雷,吵得身边的人辗转反侧
一夜未眠——
深夜的一个电话,她的男人殁了
究竟什么意思,没了下文
你陷在喟叹的漩涡一时爬不上岸
浮想联翩。生死是自然流程
你多想伸手拉一把,拥有临终关怀的秘诀
只因斯人命薄福浅
雪光照进窗口,我们又要启程
大道至简,信愿行三资粮格外充盈
一句圣号动天宫啊!多少群蒙深入经咒
难以回头——
累世所造诸恶业,如果有形
三千大千世界也无法承载
雪光照亮前程。唯有带业往生
横超三界的方便法门
上上根人深信不疑,走进了真理的门槛
《索然无味》
对于名闻利养,这些世俗眼中的贵客
我已看破,它们的诱惑基本撼不动
我的道心。在酒色财气四堵墙中奋力突围
出来,自由了许多。感觉天蓝海阔
空气格外清馨。放缓匆忙的脚步
看每一张擦肩而过的表情,欣喜或沮丧
都是供我随意赏读,灿烂的风景
一条 道从天亮走到天黑
死亡的讯息不胫而走,一个黑影闪过窗前
无论富翁还是乞丐,大都被业风吹进黄泉
六道轮回的自然法则
谁能轻易突破?只有听凭命运的摆布
我认命,也在不断造命。讪笑和诽谤
乃至谩骂,天天给我消灾解难
感激油然而生,弃我而去的兄弟
错过万年一遇的机缘,后会遥遥无期
面对世间一切事物
我已感到索然无味。来者不拒
去者不留……
《我已老了》
在仿佛不可逆转的现实面前
我认可了生命流程的自然方式
认可了心比天大,命比纸薄的矛盾对立
也认可了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认命不如造命的超然法则
年逾天命,我已老了
世间诸多看来神秘的事物
于时序的推移中原形毕露
不戳自破。攻讦或谄媚徒劳地挣扎
深夜的叹息和啜泣,诠释无奈的答案
越老与死亡越近
我被“唯有死亡是平等的”谎言
蒙骗了半生。肉身灭度是一样的
灵性的去处却千差万别
一切都是虚幻的风景
不为其所惑的人,是圣哲
是先知。堪破轮回路险的怪圈
我知道如何面对南来北往的风
如何把短暂的生命延长
如何面对苍老的黄昏
写下一首首悲天悯人的挽歌
交给夜神,朗诵……
《仿佛没有理由接受馈赠》
坐在你面前,听你絮絮叨叨
哭诉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
就像天塌地陷。睡前还在安排生活的小事
从此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七十六是难以跨过的一道门槛
怕啥有啥,恰恰绊倒在这一坎儿上
先生好像早就有所预料
却也没来得及交代半句,却撒手人寰
哪怕是生病伺候上十天半月,你说
也不太这么令人懊悔——
唉,仅这一点更使你泪水潸然
打湿我规劝的言辞,沾在舌尖
先生诗书画样样精通,游历苦难的岁月
满身疮痍。曾几何我和他侃侃而谈
指一条投奔前程的路径,先生却不以为然……
书架上有我的《内心放射的光芒》
和《无量寿经》毗邻,默然而矜持
而今,老太太,你给我馈赠先生的一幅指画
仿佛没有什么理由接受……
看到你的双手颤抖不已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给生命的漏洞打一个补丁》
回忆一再使我显得,越来越苍老
越来越看破红尘。财色名食睡淡出我的意念
浇花与擦洗那些旧家具,思想明亮得
像一面镜子,照见五蕴皆空。除非因果
我似乎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疲于争执
安于现状的落伍者,被世人渐渐遗忘
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
不谙世事。在有限的时光里,血脉缺铁
骨头缺钙,知道薄如蝉翼的生命
漏洞百出,需要打上一个个补丁
堵住生命渗血的伤口
死亡的惨烈,上演无法阻遏的悲剧
听到有人突然嚎啕恸哭,我也感到撕心裂肺
犹如天塌地陷,谁去收揽那家破人散的结局
血泪流在斑驳的大地上
六神无主的灵魂,还在抽搐……
《仰望明月》
照过唐宋元明清的月亮
今夜走在我的窗前,仿佛述说往事
多少繁华与萧索都留不住故人
远去的脚步。挨饿的童年在梦中隐约示现
一缕风于场院里打旋,母亲说那是
饿死的鬼魂,变换方式讨要晚餐
清辉的月光洒进窗口
我想起那年晚秋挖当归的情景
父亲背着当归走在我的前面
他的头发比月光还要斑白,我歇下来
仰望明月,好苦啊,哪一天
才是我出头离苦的日子
今晚的明月,还是那晚的月亮
多年后老屋成了空巢,我在市井的夹缝里
呼气如兰,内心结痂的伤疤隐隐作痛
两鬓被霜雪浸染,俨然像父亲当年一样花白
仰望明月,父母成了两堆长满杂草的荒冢
沉默片刻,一声长叹抚平了内心
翻腾许久的波澜
《相册留住了苦难的岁月》
一个静谧的傍晚,无意打开
多年未动的相册,却找不到我童年的影子
只有十五岁稚气未脱的少年
在一张黑白的岁月里缱绻。1978年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那些风雨交加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日子像黄连一样,我不敢咀嚼
沟壑纵横的村庄,缺衣少吃
孩子们羞涩难堪的表情,像风撕碎的烟岚
我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孩子的童年就是
我尴尬的缩影。一碗油换不出一碗水的山村
梦破梦圆,多少努力和挣扎
终于走出十八条光棍哀叹的山沟
穷了或病了,也不会再去求神问卦
在农业社的饲养场,滚烫的烙炕上
大雪纷扬,听光棍们无油干炒的黄段子充饥
鸦雀们群集在牛粪堆里觅食。善良的饲养员
在牲口料里偷一捧小蚕豆,烧熟当午餐
我将雪想象成老天撒给人间的白面
一张旧照片,就是一段记忆犹新的往事
在往事里打捞恍惚弥蒙的岁月
今非昔比。虽然温饱有加,却难以吃到
一顿回味无穷,苦苦菜当家的热饭
《童年的苍茫》
剜苦苦菜的童年,山坡上长满打碗碗花
还有拇指头大的野菜瓜。每每想起
唯有饥饿是一块隐伏的伤疤,不敢触碰
我站在山梁上迎着大风呼喊——
喊裸着肩膀锄当归的父亲
喊跪伏在小麦地里拔草的母亲
喊给雏儿喂食的红嘴鸭
喊寻猪草的小伙伴,啥时候回家
累了饿了,一个人在苍茫的山野间睡去
蚂蚁爬进耳朵,企图落户安家
夜幕降临时分,踽踽回到黑灯瞎火的灶房
推开豁口的锅盖,苦苦菜拌汤微温
我悄悄擦干渗出眼眶的泪水
就着半门月光,咽下满腹的无奈和惆怅——
大人们累了早早睡去
我独坐黑黑的屋檐下怅望星空
多么想变成一颗星星,只有那里
也许才没有饥饿
夜夜游走在黑暗笼罩的头顶
《菩提树下看人间》
——包容冰诗十一首赏析
呼岩鸾
诗人包容冰从昨天为止的数千首诗歌,引发了众多诗读者见仁见智的看法。有人读成佛教诗歌,因为诗思中佛思绵密;有人读成人间诗歌,因为诗中有劳作穿衣吃饭具体生动的生活。因此,他的诗歌常被选入朦胧诗或爱情诗、年度诗的选本。他近作十一首,被慧眼看中,看见的是诗人在菩提树下看人间。
俄罗斯诗人奥西普·曼杰施塔姆于诗歌有一定义:“诗歌是黄金在天空舞蹈”。这贵重的稀有金属黄金,其实是贵重的思想,也包括进步的宗教性思想。新时期中国两大诗人,昌耀因藏传佛教而空旷,海子因基督教而悲情。而住世的诗人包容冰,则是把现代佛教思想和现实生活圆融和合,一体展现,又绝不伪圣伪贤,追逐别样时尚。他挑选若干符合新时代精神的佛义,当作表现生活的法器,俾使宗教性思维潜入诗性思维,他的诗歌在内容和形式上就取得或让人诧异的特殊表现。须知,包容冰生长生活于斯的西部土地,留着佛祖西来中土的脚印,开放着《法华经》药草篇的当归花。
佛在语言后面说话,这是包容冰诗歌的重要特色,也是打开他诗歌的钥匙。许多宗教性诗歌,都是神(教主)在语言中间站着说话。如奥地利里尔克的基督教诗歌《基督幻像》《基督降临节》《马利亚生平》,佛教诗歌《佛》之一、《佛》之二、《光轮中的佛》;中国诗人的佛教诗歌,东晋谢灵运《无量寿佛颂》《维摩诘十譬赞》,唐代白居易《读禅经》,宋代苏轼《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等等,都是如此。人们在包容冰十一首诗中,看不到佛的身影,却感受到了佛的思想。佛躲在语言后面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给人开示。《走来走去》,人生往返中,罪渊止步,走出误区,走过蓝天下高原抽薹的当归,走丢如许事物,送走父母,在冬天洮河边“终于明确了要去的方向/不回头,不回头,不回头”。高于帝王将相的归处,不言自明端是净土。《索然无味》,看见业风黄泉,六道轮回,富翁乞丐都不能突破,诗人面对俗世的名闻利养、酒色财气,必能索然无味。佛在两千多年前说,诗人在两千多年前后听,相距那么远,也能听到。《给生命的漏洞打一个补丁》,“薄如蝉翼的生命/漏洞百出,需要打上一个个补丁”,在“五蕴皆空”的人间,佛在遥远处比划,指导人穿针引线。包容冰能从容镇静地把佛教思想注入繁富复杂的人间生活,本是基于这样的现实语境,汉译佛经语言已化入汉语基本语汇,佛教的审美情趣已和儒家道家趋同。诗中常见关键词,是佛经熟语短句,也是民间习用语词,人看到都能入眼明义。
包容冰诗歌具备一种定向记忆品质。文学的本质是记忆。记忆越向后展衍越是稀薄,但包容冰诗歌越向后记忆越丰富。在诗性思维的活跃中,一个记忆意象勾引出另一个记忆意象;甚至揭开了潜意识的盖子,无数休眠的记忆苏醒争先跳了出来。诗性思维本不失忆且能修复记忆的残缺。《仰望明月》《相册留住了苦难的岁月》《童年的苍茫》这三首记忆诗篇,诗人在回忆中,定向打捞起有关记忆——1960年代及其多年的苦难疤痕:挨饿的童年,饿死的鬼魂,挖当归,“父亲的头发比月光还要白”,诗人“在城市的夹缝里仰望明月”,“父母成了两堆杂草葳蕤的荒冢”。相册里的少年已成父亲,他童年的饥馑又临到儿女的童年,但已无农业社饲养场中苦中作乐的热烈。令人惊奇的是相册记忆的趋向,却是苦苦菜当家的热饭,藉以回到挖苦苦菜的童年,呼喊着山野中挣扎的父母亲、小伙伴和“给雏儿喂食的红嘴鸦”;一个1960年代的孩子,在屋檐下寻找“没有饥饿”的星星。诗人用记忆整理出一个历史性空间,这空间是黑暗的,但有三十年前的月亮、星星照耀下来,叙事的朴实语言就把三十年前的记忆拽回到了这个空间。
包容冰的爱情诗中的情和爱,质存行销,缺少现场,只在心灵上悱恻缠绵,最后释然与惆怅,自我解脱,诗人是尊重自己的忧郁的。《有一种思念叫放弃》,“春天的第一封情书”,迟到于“你金银肆虐的婚礼”,不是悲剧,因为诗人正抄写着《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填补了“色空”;又在《无量寿经》里找到了净土,净土上紫罗兰散发“色空不二”的“你的体香”。《拔去你头上的一根白发》,诗人为她拔一根白发,“如同拔掉压在你头上的一座大山”,白发是时间的创伤,她被解放了,诗人除去了压迫感,戴着她馈赠的黄花梨手链,或“遁入空门”在空门里悟空;或四方流浪,去狼渡滩草原那样碧波荡漾的地方释放寂寞。包容冰爱情诗总也没有青春期击打跌宕的轰轰烈烈,却是挂出种种总能触目惊心的视觉符号:婚礼、白发、黄花梨手链,给人一点残缺的美学安慰。
诗人都不能放弃死亡这个主题。包容冰的三首死亡诗篇,是对具体人物的死亡叙事,位于死亡的第一时间段落,深度思考死亡的缺憾和弥补,得出乐观光明如第二次诞生一般的结论。这是和一般诗人刻画渲染的恐怖惊悸的灰色或黑色死亡是绝不相同的。包容冰钟情的死亡是亮色的,光明的。《雪光照亮前程》,相识的女人,“她的男人殁了”,诗人喟叹他没有遇到“横超三界的法门”,万分可惜!《仿佛没有理由接受馈赠》,一个历经苦难,诗书画全能却又轻慢宗教信仰的人糊里糊涂走了,诗人去看望他的遗孀,五味杂陈,感叹多多……。诗人从他们的死亡中感悟到死亡后的前程,并非万劫不复的沉沦,有金光大道可循,可以准备“信愿行”三资粮带业往生,诗人懂得“越老越与死亡接近”,有信心“堪破轮回路险的怪圈”,“把短暂的寿命延长”,哪怕是为了写一首挽歌。给自己写挽歌的诗人最热爱生命。包容冰以自己的宗教经验,表达了宗教真理也是人伦道德对人的有限生命存在的挑战。
朱光潜说过,诗歌不是宣传宗教的工具。但倘若是缺少了宗教精神的支撑,诗歌就不会深邃。包容冰诗歌立足现实的土壤,被融入时代精神的佛教义理支撑起来,充满深邃的人间生活哲理。尽管佛经的意象美轮美奂地呈现,包容冰的诗歌,说到底还是告慰世人,如何去弃恶扬善,好好生存,正确认识宇宙人生万物变化规律,主题生动鲜明的诗歌。
2017年11月26日·深圳仿佛窠
(发表2018年第一期《中国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