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中的霍俊明《带着大葱上北京》
呼岩鸾
我喜欢从河北省丰润县一个农民家院到北京一座高楼十八层居室的一条路,因为一个人在这条路上,一直带着母亲给她的大葱。
我能够看出,母亲很高兴
菜园里的青菜和西红柿就是母亲的早年
水流过沟渠
那里有不容易发现的浅壑和缓坡
父亲的铁锹已经禁不住老花眼的劳累
母亲在整理那些大葱
一棵棵放进薄薄的红色大塑料袋里
如今这些大葱已经跟着我上路
它们将陪伴我400华里的路程
步行,然后是汽车,然后是和谐号动车
然后是北京的地铁,公交车,黑摩的
带它们上十八楼
打开它们时,它们的根须上还有些泥土
是母亲的老花眼放过了它们
而我多么感激这些葱白上黑色的泥土
它们和我一起来到北京
它们在乡下已经有成千上万年的岁月
可现在,它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久的黄昏它们将被我洗掉扔到楼下的垃圾桶
或者更干脆些,直接冲进城市的下水道
我这个远离复杂的简单人,喜欢简单。从丰润县到北京城的400华里路程,最好是简单地骑毛驴骑骆驼;不太复杂地坐旧式客运汽车和绿皮火车也凑合。但这条路由新式客运汽车,火车动车,黑摩的,最后还有上下垂直的电梯飒飒如飞地串接起来的很复杂的路,我也喜欢上了。因为这条路保证了一个人背着母亲的大葱从丰润县农家院进了北京城的一个房间,把路的起始一头的母亲对儿子的爱带回来了。
欢喜简单的人必然欢喜朴素。我喜欢上了这条路也喜欢上了霍俊明《带着大葱上北京》——这是一首朴素的诗。浓妆艳抹,不撒娇发嗲,不喧哗,不大张旗鼓;始终安安静静地观察、体会、思考;再把所见所想所听所思自言自语般地悄声说了出来,用的是农人拉家常的家常话;语言像大葱的种子,虽细微却粒粒饱满结实能出芽,没有一粒是瘪子。人们听着这朴素的话,就跟着也观察、体会、思考了一遍。
在丰润县母亲的菜园里,诗人省略了长长的叙事,通过几种简单的实景实物进行曲喻暗示,柔软湿润了点明了一个劳动母亲的一生状态。母亲的早年就像青菜那样翠绿,像西红柿那样红艳。现在母亲有些老了,脸上已经出现了像水渠的浅壑缓坡那样的皱纹;不易发现但诗人看见了。诗人看出来母亲很高兴。母亲很高兴地为离家的儿子劳动。母亲的菜园很美丽,正长着青菜西红柿等等的各类蔬菜,也长着高高的成熟的大葱。沟渠里有水流过,撞上了浅壑缓坡发出淙淙之声。母亲正在用儿子父亲的老铁锹挖掘儿子要带走的大葱——父亲到哪里去了?儿子担心着又劳累又老花眼的母亲,能不能使动铁锹挖出下一棵葱。母亲终于挖够了给儿子的大葱,接下来是整理大葱。一颗一颗过手,抖去泥土扯下衰叶;又一棵棵放进薄而略显透明的红色大塑料袋里。农民供应市场的商品菜,包装和菜同色,加重色相,如用黄色塑料网袋装黄色土豆。母亲给儿子的大葱不是商品。红色塑料袋里装着绿色的葱叶,白色的从身;红绿白三色,就像一些国家的国旗。儿子扛着母亲的旗帜上北京了。
这400华里的路上的新式客运汽车、火车动车、地铁和黑摩的,仅仅是又简单又朴素的指名道姓吗?实名制的实写中其实暗藏着机关玄机呢,是条奥妙的暗道。400华里不算长,隔不断城市和乡村,隔不断城里的儿子和乡里的母亲。但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又很有力量,它们代表着现代技术文明和现代生活方式,极有可能在某 一时间某一空挖出鸿沟或筑起高墙,把一个世界分成两个世界。这是些悲观的想法,背大葱的诗人却是乐观的,母亲的大葱起了作用。想到又高又直健壮的大葱,我也乐观。400华里的路上展示的现代技术文明现代生活方式,也能更快更好地把城市和乡村融合在一起,把城里的儿子和乡里的母亲融合在一起——但必须清除掉不良的黑摩的。
一个大问题确实出来了,只不过是大葱根须上沾着的一点点泥土,母亲菜园的泥土。是母亲的老花眼放过了它们(诗人这么想);还是母亲另有深心故意为之(我这么想)?此前母亲在丰润县菜园整理了大葱;此刻儿子在北京厨房里想着要怎样处理这些泥土;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还是冲进下水道里;诗人这么想的时候,不觉感激起这些泥土来了,是它们跟着母亲的大葱,和诗人一起行400华里路来到北京的。 诗人对大葱根须上的不得不处理掉的泥土恋恋不舍了,更对这些泥土由斯来之的家乡的更多更多的有成千上万年历史的成片泥土恋恋不舍了。一点点泥土多起来了,大葱根须上的泥土连接着丰润县的土地,连接着华北平原的土地,连接着整个祖国的土地。一点点泥土在整诗二十行中占领了八行。诗人想到要处理掉这一点点泥土就伤感得很了。他带到北京的泥土,再也回不到家乡,泥土永远回不到土地了。诗人的伤感很无可奈何,他不能抗拒这一点点泥土被丢弃,不丢弃是不行的,不能挽救它们。新时代前进要丢弃的不只是一点点隐喻类的泥土,而土地被新时代不敢丢弃。伤感的新时代也回不去了,新时代回不到旧时代。“净菜进城”是工业新时代,根须上的泥土是农业旧时代。土地照旧还要种粮食蔬菜,高楼楼顶能种菜即种不出新时代也回不到旧时代,大葱根须上的泥土,是母亲给儿子的地气;现在这地气全聚在儿子的诗歌里,接通十八层楼下面地下室深处土地的地气。400华里的路程的终点是儿子对母亲的爱。儿子和他的母亲要一起在新时代里健康快乐地前进啊。儿子从丰润县全身而退,儿子全身而回丰润县。新时代400华里路不很长,一会儿就看见母亲了。大家都在新时代里,那一点点泥土丢弃了,母亲和儿子的像土地一样宽广深厚的爱永在 。多一点点泥土累不起阻断的高墙,少一点点泥土挖不出隔绝的代沟。
朴素的诗最能给人感觉,就像朴素的真理最能让人感觉到真理一样。捷克当代著名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在论到诗歌由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说:“诗歌不是书写的文本,而是感觉的文本”。翻译诗歌最要紧的是把感觉翻译出来。我读《带着大葱上北京》
也是在搞翻译,把诗里简单朴素的语言和修辞转换成我的感觉。以上的那些话就是我的感觉,母亲、大葱和土地是感觉的原点。但我还想把我的感觉大大地扩展开去,母亲、大葱和土地仍是感觉的原点。毕竟当下一些大炫技巧复杂之至但千诗一面的前锋新潮诗歌不能给人满足的快感。
为什么一些诗歌能给人要多少就有多少的感觉呢?首先是,这类诗写了别人也亲历过的朴素事物。就说大葱。我的老家山东省寿光县也广种大葱,现在的寿光市是世界有名的蔬菜生产供应基地。我母亲也种大葱,也用一把老铁锹挖大葱,也一棵棵整理大葱。不过那是六十多年前,母亲用黄色的麦秆把子捆扎大葱,白绿黄三色。根须上的泥土,母亲说那叫“姥娘吐”,能传地气。现在,我老家的侄子侄孙到南京上海看我们,也背着大葱。大葱是家乡的味觉和视觉,是家乡的形象大使。诗人和读者必须共鸣在双方都熟悉都热爱的事物上。共鸣产生感觉。如果一首诗写的是一个人的极端个人化的体验,别人就很难发现一个能共鸣的音符。“没感觉”或许是对一首诗最简单最朴素的否定。当然,在诗坛一角甚或中心,这样的诗也许就站立在“没感觉”上面。
《带着大葱上北京》给我的感觉有拓展到了诗歌的历史地理上。这首有大葱的诗应该列入农业诗。中国诗歌源头《诗经》可以说是农业诗集,写尽了务作五谷瓜果蔬菜的农事;追给人感觉的是《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圣杜甫成圣因由之一,是他写了很多农业诗,入《种莴苣》《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等等,最给人感觉的是《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儿无女一妇人”。日本学者古川末喜曾著《杜甫农业诗研究》一书。现代诗人海子是农业的好儿子,诗中的麦田长满了麦子。最给人感觉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他去世前十二天写的生命最后一诗《春天,十个海子》,最后的关心仍然是谷物。朴素的麦子和大葱是圣物,朴素的诗人由于崇圣而写粮食和蔬菜。种莴苣,背大葱,关心粮食和蔬菜。谷物蔬菜的诗歌最贴近大地而永生而有永生的读者。高蹈派诗人似乎瞧不上泥土里长的东西,只写写秘方烹制的心灵鸡汤,招寻另一类同好者。
《带着大葱上北京》给我的感觉又拓展到人类最崇伟最神圣的精神领地上。基督教《圣经》圣化粮食果实,耶稣行走在麦田、葡萄园、橄榄园、无花果林里。耶稣用五个麦饼二条咸鱼,让五千多人吃饱,还剩下十二篮子打包。《《圣经》中的《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详叙了这一圣行。农妇马利亚种麦子摘葡萄养大了耶稣,自己成了圣母。《圣经·诗篇》第72首佑护农业:“地上必五谷丰登, 山顶必出产丰盈。 籽实累累, 像黎巴嫩的树木”。佛教的佛祖亲率众信徒巡行,乞食五谷百果作为修行的资粮。佛经里繁茂的庄家果树药草花朵,既是土地的出产又是佛法菩提上结的般若波罗密多。在此我必须辩说佛律“段五辛”戒条,为大葱正名。《楞严经》明示:“修菩提者永断五辛”。《梵网经》四十八轻戒第四戒是“食五辛戒”:“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草葱、慈葱、兰葱、兴渠”。“五辛”不包括现在的大葱;草葱、慈葱、兰葱都不是大葱,很像是中土野生的沙葱 或农家羊角葱,皆有卒辣味。高大挺直的大葱只有一种甜美清爽的口味。禅宗六祖惠能逃避恶人寻逐,在岭南与猎人为伙十五年,食野菜为生,菜寄猎人煮肉锅同熟,他独吃“肉边菜”。佛祖在《金光明经》中作四言偈诗佑护庄稼:“诸天欢喜 百谷果实,皆悉滋茂 。园苑丛林,其华开敷,香气馝馚,充溢弥满。百草树木,生长端直,其体柔软,无有斜戾”。基督和佛祖,都是热爱粮食和蔬菜的。不论是信奉宗教的诗人,还是无神论的诗人,都是诗神的儿女。诗歌也是宗教,好诗人都有宗教感情。神爱的粮食蔬菜,好诗人都写过。只有崇奉意识形态为宗教的诗人,才会去巴结意识形态,像守财奴歌唱黄金。
我的感觉还将要拓展到大葱栽培史,大葱农艺学,大葱营养分析,大葱养生论及大葱美学……大葱进了北京城,大葱发散的感觉就要 弥漫全北京。北京空气质量很不好,北京的舌头和鼻子已不易分辨黄金和优良植物的气味了。
一首诗给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得感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诗歌技巧都躲到了语言背面,即语言产生的感觉里面。你顺顺畅畅走过语言不会被技巧的绊马索绊倒——技巧在语言生发的感觉中像白云那样轻柔。感觉就是技巧,没有不产生感觉的技巧,没有不带着技巧的感觉。诗到了语言是第一步,以后无数步都是感觉。感觉停不下来,还要感觉下去。《带着大葱上北京》满满的贮备着感觉的动力。诗人凭着感觉写诗,读者凭着感觉读诗,二者都为了那些感觉。诗人对母亲感恩,对泥土谦卑,全都像没有豪华包装的大葱那样的语言、语感、语速所造化。全诗没有一个形容词——“红色”、“黑色”、或许能充数吧?形容词的五颜六色全在诗人和读者的感觉中。有些技巧派诗人除了只感觉到技巧的必须,再不会感觉到其他什么感觉。对欧美的现代派技巧(很可能是正宗技巧以外的奇技淫巧)五体投地,对脚下头颅下的农业土地丢三弃四;装巫弄鬼搞出的怪诗里传出巫哭鬼号;只为求一份功名富贵——视听也要收容他们。简单朴素的人们,希望看到一个吃面饼卷大葱的诗人,写了点感觉;坐在麦地田垅上,和一个吃面饼卷大葱的读者谈谈感觉,《百喻经》第一喻,说一愚人,吃加少许盐的菜觉得味美,觉得味美在盐,便不吃菜只吃盐,结果舌感齁苦,贺贻孙《诗笺 》总结,技巧滥多外露的诗,就是叫人“空食盐”。盐是感觉出来的,技巧是感觉出来的。吃面饼就大葱的人,都懂得大葱沾点盐,或沾点有少许盐的黄面酱,味道有多美。
我现在想念大葱的的香甜了,想用吃喝相比喻一下诗人写诗的诸种姿态。有些人在茶室遵奉茶道饮茶,仪式漫长没饮出什么味:有些人路边喝大碗茶,咕嘟咕嘟流下去,立即痛快余味无穷。有些人吃西餐拿刀拿叉好像重复西方人杀牛动作,及其别扭但必须装样子;有些人手齿并用大啖手撕鸡或手抓羊肉,咔嚓有声朵颐大快。饮茅台喝二锅头,对谁都是乙醇在起作用;吃罢生猛海鲜再吃果子狸再吃高山野生菜,口舌肠胃上下都是一个味。咱们中国人民在几千年历史中,是天生的佛教居士茹素守斋。在古代吃菜者被视为“吃菜事魔”;现在不忘蔬菜如大葱的恩德的人可就是食菜事神了。食菜的诗人蒙神眷顾,眷顾读者读他的诗。人民背着大葱上北京,不止于此。海禁取消以后,人民又背着大葱上全世界。
感觉终于挖出了深浅的技巧。浅言淡语构建的语境中间,放进什么事物都能点石成金。语境入口处的“母亲很高兴”,离开语境即平常;进入语境就凸现了母亲的精神状态和相关形态。连用九个“它们”,提升了大葱和相关事物的位格与亲和度(幸而不再多些情用“他们”)。“早年”、“老花眼”、’不久的黄昏”,款款说出了对残酷无情的时间的眷恋。“和谐号动车”对“黑摩的”,揭开了社会板块的错位。根须上的泥土又到了葱白上,谁的眼睛又一次放过了它们?
到了人民能就着大葱喝国酒茅台的日子,我们的国家就真正强大了,我们的诗歌就真正强大了。
这些就是我对《背着大葱上北京》的感觉。唠唠叨叨,就它们了。但我的感觉始终不离题:母亲的大葱,儿子背着;泥土和土地,诗人和诗歌。
对一首诗的感觉记录,也算是诗歌评论吧,可以叫散文评论。其实感觉出来的诗艺,是最真实的。学院制造的评论诗歌的博士论文,有的中规中矩引经据典堆砌术语,像洋八股,少了活人气。倒是真洋人海德格尔评论荷尔德林诗歌,生动活泼像朋友聊天,发现了诗意栖居的地方。中国的大葱,在丰润县菜园和北京十八层楼,也诗意地栖居了一会儿。有些诗像东施,在大风中向西效颦;有些诗像大葱,在土地上碧绿自立,在餐桌上玉体横陈。感觉中的霍俊明《背着大葱上北京》,是一首简单的叙事完成了朴素的抒情,热爱母亲,热爱土地,对往昔和时代道出深深的惜别的优秀诗歌。
2014年6月26日·深圳围岭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