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在岁月里沉淀（组诗）
舍 利
《正月初三，去祖坟送纸》
1
祖坟一片静谧，阳光灿烂
列祖列宗沉睡了百年，谁都没有醒来
四处走来的风吹了再吹
枯萎的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再绿
2
母亲身旁又添新土
坟冢上的引魂幡至今未倒
去年十月报到的二叔，无疾而终
留下一句佛偈直指苍天
3
烧那么多纸钱，最少也有几百万吧
祖先们是否领取，到那边吃肉喝酒
日子过得滋润安逸，丰衣足食？
4
圣哲说，纸钱是鬼道的货币
我的父母和二叔都去了极乐净土
还在鬼道的先祖，你们就放心花吧
如果不够了给我托梦，清明节继续追加
5
虽然过年，我酒肉不沾
茅台酒，软中华给你们品尝
这些不求而来的福报啊
再次考验我雷打不动的意志
6
满堂的儿孙给祖先叩头
鞭炮爆响，惊飞树枝上栖息的鸟儿
一朵白云从头顶飘过
7
遥想去年今日
二叔和我们一起来祖坟送纸
今天我的内心泛起无名的惆怅……
《春天的序曲》
1
春天到了。我在冬天最后的脚窝里
收到前往的一封书信，没有邮戳
地址不详。远在天边的人啊
于一首诗里打探生命的前程
旧年里碰撞的众多尘埃，苏醒
寻找春天发芽的土地，落到我的掌心
五指裸露，犹如缺少水分的山丘
大失所望——
2
回首褶皱纵横的往事，我的心涛
波翻浪涌。一年的收成因天旱萎顿
忙碌的身影蓄满五月的风暴
让粗糙的时光打磨成哀婉的落日
洮河清澈，岁岁年年洗刷我的残梦
回不去的记忆里，一个四处求索的少年
走到人生的峰巅。远方瑰丽的风景招展
七彩经幡飘拂，兀鹰盘旋——
3
投入春天的情怀，守旧的思绪萌动
我在这里又开始出发。深陷的年轮沉默
修行的道行挂在脸上，阴骘纹不语
让谁评判是非的对错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鸡鸭牛羊的血注满大街小巷
滴血不染的人，两手空空
深入往事打捞智性的沉船
4
我在这里继续发芽，用文字打造
自己的江山。火山断裂口
血光冲天，英雄撤下自己的肋骨
堵住岩浆四溢的堤岸
春天伸出温暖的右手抚摸我的颅骨
再捏我的颧骨和下垂的耳坠
然后摸到禅定的思想——
一尊怕因不畏果的罗汉正在打坐
《我已吸上微信的鸦片》
手机是一只被驯养多年的母老虎
日夜卧在我的身边，她知道我的呼吸有多长
默数我的心跳有多快。夜深人静又偷偷
吮吸我疲累的精血，揣摩散乱的神经
曾经我将她别在腰带上，不穿外套显摆
唯恐人看不见。而今我将她揣在怀里
恐怕人发现，好像藏着不少诡异的秘密
走在路上，我最不愿意接打电话
偏偏好听的音乐连连催促，惹得擦肩而过的人
奇怪地瞅我——
我把几百号亲友编成数字，排序装在其中
走南闯北。想起谁问谁，想邀谁请谁
有时为了节约几毛钱话费，就发个短信
不曾想，近年来染上了更便利的微信
微信成了手机的鸦片，男女老少都已上瘾
办公室吸，会场上吸，旅途上吸，饭桌上吸
走在路上吸，躲在厕所里吸，躺在床上吸
睡觉前吸，睁开眼睛吸，高兴时吸，忧郁时吸
男女老少吸，全家人吸，整个社会都在吸——
有时，我的手机被微信噎死
最丢人的是在河南洛阳师院举办
首届中国青年诗歌奖颁奖会上
我准备朗诵自己的一首诗。刚打开手机
就被扑天盖地的微信卡死，羞愧难当
加了那么多微信群，又删了几多
如果半天不开机，一开几千条微信扑面而来
我几乎晕倒，顿时一段光阴被其吞噬——
这样繁华热闹的时代，我已吸上微信的鸦片
渐渐上瘾。我好像不再耻笑年轻的勾头族
反而同情他们的可怜。他们被母老虎咬住喉咙
切断血脉。抑或在超市里拎回一包包垃圾食品
在烧烤店，火锅店、快餐店疯狂饕餮
品尝人生的美味，享受快乐幸福的生活——
早读诗晚诵经的岁月，守着寂静的月光
我的胫骨和思想被历练得风吹不透
雨打不湿。只有在睡前醒后的一刻钟
摸一摸母老虎柔顺冰冷的屁股
心安理得地回到从前……
《正月顾头，腊月顾尾》
祖训像铁律刻入我的灵魂
几十年来指导我，跌宕起伏的生活
正月顾头，言谈似春风解冻胸中的块垒
腊月顾尾，岂敢碰碎一只矜持的碗碟
我一直很安静，听腊月的风变换着节奏
朝一个方向吹
犹如神示的圆舞曲刷新记忆
人间的悲欢离合继续上演
一群庞大的黑鸟夜夜来到我的窗前
叫不上它们的姓名，都是因缘际会
净空法师字正腔圆，不厌其烦
给我年年讲解《无量寿经》。皈依的老妻每天
将它讽诵一遍。四十八大愿度脱无数群蒙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把贪嗔痴慢的心
放入佛经的甘露，从腊月洗到正月
从正月洗到腊月，不再存留一丝杂质
像出水的芙蓉一样纯洁光亮
偶尔，在梦中遭遇杀盗淫妄酒
拽着我破烂的衣袖，委屈地诉苦……
守孝的年关，不见多年酒肉朋友的踪影
孤独洇染。不曾奢望的软中华茅台酒
偏偏登门造访，发出妖艳诱人的韵味
喂饱了迂腐僵化的正月
和一个人萧索清凉的思考
《深思熟虑》
一些消息不胫而走。常常听到时
我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喟叹——
感慨速朽的事物和人生，把分别执着
就放下了一大半。没有放下的一小半
挤眉弄眼，讪笑我的愚痴冥顽
如同眷念梦中荒唐的往事，沾沾自喜
走人所难以走，想人所不敢想
我的出人意料的抉择
不是偶然。佛说无量劫供养无量佛的修炼
功德，才有今天的听经闻法，深信因果
我夜以继日弥补缺失的圣贤教诲
招惹一些世俗的眼睛，睥睨
我成为了餐桌上花天酒地饕餮的另类
仿佛真的不合时宜。只有鱼虾们没有闭上的眼睛
会真正看清一切——
死神夜夜敲门，谁把六道轮回依然当作迷信
给传统文化戴上镣铐和枷锁关进牢狱
捣毁祠堂、废除文庙、砸碎城隍庙的一把把铁锤
冠冕堂皇。而今遗弃在黑暗的角落无人问津
这些年，魔鬼把道德和良知踩在脚下——
海水咆哮，大地震动，旱涝放纵，台风吼叫
冰山消融，瘟疫蔓延，毒食品泛滥
转基因大米果蔬恣肆，掠夺市场
每年五千万堕胎婴灵喊着妈妈、妈妈
如许屠宰场血流成河，世界一片动荡……
月光上升的夜晚，我守在城市的夹缝里
思念乡村的落寞与寂静
把童年的饥馑和伤疤捧在掌心
深思熟虑。妄念在灵魂的出口禅定
《起心动念》
就是不张嘴，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东西
曾经厮守的岁月，贫穷击穿日子的洞眼
走漏饥不择食的风声
即使我的思考由浅入深，从白变红
也无法向你讲清往事的青红皂白
有人变幻着十二种方式，不断打探
我蛰居的消息。走出一种鄙薄的境界
乡村的麻雀和红嘴鸦也进城安家
我在枕边给你复述童年忍饥挨饿的故事
苦苦菜染绿纷乱的梦境
母亲拉动风匣的炊烟，比我的肠子更细
妄念丛生，不该想起的人和事
捷足先登，不戴面具。戳穿我失魂落魄的秘密
起心动念间，白发增生
每一根都吸足分别执着的水分
每一根都是业障的帮凶，不打自招
每一根无情地揭露了
我多年没有说出的隐私
《守住孤独》
阳光护送春天的一杯酒香
唤醒深陷的年轮。走过情人荡漾的大街
我心如止水，没有一双眼睛燃烧火焰
点燃我的希望。年逾而立，只因听经闻法
我听懂了大地的呼吸和山河的喟叹
看清了万物形态各异虚设的嘴脸
我继续卸载，给灵魂减负，把欲望降到最低点
为那些马不停蹄地疯忙，寝食难安者
暗自神伤。四季的风变换着方向
吹开天堂的金门，打开地狱的铁锁
众生蜂拥而入，各归其所。于是才终于明白
因果的铁律谁也无法更改
守住孤独，于灯红酒绿的正月
面壁而坐，我听到血液在脉管里诵经念佛
木鱼声声。仿佛看到玄奘大师取经归来
长安街上人山人海，观众如潮，奇花异香
蔚蓝的天空呈现五彩绮云——
安静的人不会有幻觉。此刻
一缕春天的阳光洒进窗口
我的十指，刚好摸到温暖的经卷
《擦肩而过的游魂》
每天都在苦思冥想，甚至有时
为了一首诗的诞生，整个夜晚失眠
戴上月光编织的草帽，沿河而走
和那么多的夜游者擦肩而过，他们呲牙咧嘴
欲言却止。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自从吸上微信的鸦片，我已上瘾
有空给远方的友人出谋划策，淡薄名利
那是一口无形的陷阱，千千万万名士掉下去
再也没见回来。万万千千富翁挥金如土
沉沦在一串数字里长眠不醒
知识爆炸的时代，智慧蒙羞
我和如数博士和教授擦肩而过。提到圣贤教诲
有人立刻色变，幼稚得如同一年级学生
我戒掉了世人热衷的东西，不与争执
是非曲直。宁愿背上一口黑锅
不再和小人斗气。即使赢了也是输了
傍晚或夜间，独自一人在洮河边游走
和众多游魂擦肩而过
他们依旧呲牙咧嘴
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有些事真的不可思议》
多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遇过古七怪八的事儿
这些人和事像门前的薄雪
滑倒过我。像路遇的骤雨打湿过
散乱的头发和脸面
一颗心仍然如同石头，揣得很实
焐得很热。啼血或鸣叫在攀爬的路上
天命招摇，我把因果贴在脸上
将所有的是非抛在脑后，平等对待
世间的一切事物。素食多年
肠胃里占山为王的蛔虫早已搬家
而今，我的眼里没有仇恨的人
仇恨我的人也许有增无减，天天为我消罪
我的孽障一天天减轻
有一天，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狠狠地诅咒
把我骂得一无是处。原来
那是我帮过大忙的人——
《思想在岁月里沉淀》
深夜苏醒，打一个转身
方知回到了朦胧的现实。梦中繁复的情节
荡然无存，我睁开眼睛
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事物，用手触摸
一把冰凉的气息回答了困扰半生的难题
曾记得妄想分别执着过的人与事
变了模样，显得多么淡远虚妄
拷问灵魂，不明事理的岁月里
花开花谢，阴晴圆缺。无数次跌倒又爬起
结痂的伤疤停止喊疼
独处陋室的日子，梳理繁杂的思想
我将一切情仇爱恨嚼碎咽进肚里
变成壮骨的蛋白。名闻利养抢先发言
张扬疯狂的魔性，要我签署拟定的协议
有人继续暗算，刻骨铭心地嫉恨
仇视的子弹装满胸膛，走在冬天的雪里
冷不防，又被我扶持提携过的兄弟
暗箭中伤。当我默默舔舐流血的伤口
怎么，一滴一滴黑血变成了芬芳的菩提
有人不断装车，我继续卸车
感觉心里无一丝挂碍时
我的灵魂突然飘就了起来
《和一场大雪在二月十五谋面》
1
和一场大雪在二月十五谋面
圣洁的灵魂像一把宝刀戳疼了我的记忆
遥想那么多的人和事苍老抑或消弭
我在山城的雀笼里有时失眠，有时梦魇
于灾难走过的伤口上种一棵菩提
祖父和黑毛驴从大雪中走失
父亲和母亲从大雪中走失
有一天，我也会在大雪中悄悄走失
留下诗意纵横的脚印，也许只有觉悟的鬼神
才能读懂我倾诉生命的真谛
2
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尘寰
那是多么妖娆壮观富丽的场景
一朵朵无人捡拾的白银，这是上苍
对养育万物的大地忠实地眷顾
只有她懂得如何去悉心收藏
我把苦难的童年咽进肚里，写在诗里
多年了也不见发芽
一场场大雪封锁了山村的道路
鸟兽在冰冷的洞穴里饿得比我还要心慌
我走出门外，像一只饥饿难耐的狼
捧雪啖食，冻裂的嘴唇渗血
只有在苍茫的梦境里自己慢慢缝合
3
在拥有大雪纷扬的日子
一个人独处陋室静静地读书或写诗
我的心纯洁得犹如茫茫雪野
找不到一丝杂质。这时，我听到
雪落在雪上的声音
像极了诗神的咳嗽和佛说法的喘息
雪落在雪上的方式
如同我把心仪的人悄悄写在诗里
我曾把仇人和朋友也写在诗里
而今看仇人不像仇人，朋友不像朋友
像一朵朵雪融化在我的记忆里
4
三十七年前的一场这样的大雪
锋利如刀，差一点割去了我的双耳
茫茫无际的黑夜，我和祖父黑毛驴走在深山
背上沉重的山货，那是捆扎当归的柳条儿
淹没踝骨的雪湿透鞋袜
至今在我的诗行里没有晒干
和一场大雪在二月十五谋面
雪不是从前的雪，我不是从前的我
踏着淹踝的白雪，走过空旷的大街
我找到了死去多年的亲人
于春风拂面的季节
又一次复活
（刊发《岷州文学》2018年春季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