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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去:禅师语录茶话和舍利佛诗茶话呼岩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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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去:禅师语录茶话和舍利佛诗茶话

 

                                                呼岩鸾

 

《景德传灯录》说道“吃茶去”有六十三次之多(包括说到“锄茶”、“摘茶”、“煎茶”、“烹茶”、“送茶”、“点茶”、“茶店”、“茶堂”、“茶饭”等各一次或二次在内)。

在一部禅史灯录内,说到茶的次数如此之多,着实令人吃惊,说明在禅文化和茶文化俱兴的唐代,两种文化已深度融合,这中间大有机缘在。南北朝天竺僧菩提达摩西来东土,禅宗始兴,到唐朝鼎盛,能《坛经》问世,中国禅文化成熟,禅人遍地。中国人吃茶,始于先秦,两汉三国两晋普及,到南北朝隋代茶文化观念已具雏形,唐代陆羽《茶经》问世,中国茶文化成熟,茶客遍地。中国禅文化与茶文化酝酿成熟于同一时代,一直相始相通相辅相成相合,这是有趣的事。

《坛经》与《茶经》相遇,两经互通境界款曲;禅人吃茶,茶人习禅,禅文化与茶文化互相浸润滋发,深入社会日常生活,诞育了一种既益于肉身生理益于心灵精神的中国特色禅茶文化。

茶圣陆羽也是一位诗文大家,诗文极富禅思。他家乡在湖北复州竟陵(今天门县),游走于湖北、湖南、江西等传布茶叶栽培及烹煎技术。这些地区都是禅宗隆盛之地,多有禅寺禅师。陆羽和禅师们吃茶论禅,对中国禅茶文化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景德传灯录》中,“吃茶”字样出现以前,也出现了一个“茶”字。我认为此“茶”字与吃茶无关,而与茶树有关。卷第一记禅宗天竺诸祖第三商那和修:“昔如来行至摩突罗国,见一青林枝叶茂盛,语阿难曰:‘此林地名留优茶,吾灭度后,一百年,有比丘商那和修于此地转妙法轮。’后百岁果诞”。“留优茶”是地名,此地有“青林枝叶茂盛”,当是茶树。中土多茶,人普遍吃茶,有茶字。汉译《阿含经》的译者就把此地名音意双译,译成“留优茶”了。印度有茶树但吃茶比中国晚,所以,《景德传灯录》卷第一、卷第二记天竺七佛天竺二十七祖不曾说到吃茶事,卷第七和以后诸卷记中土禅师事始说到吃茶事。

 

禅僧恪守禅戒,不喝酒不杀生吃肉,吃茶是他们的情有独钟与性情最爱。正如卷第十二记吉州资福如宝禅师所言,“饭后三碗茶”,是“和尚家风”。禅师们吃茶,也是和平民百姓那样吃茶。水是住地自有的天然井水或泉水江河水,茶是自种自制或友人送的茶,土炉子里有自捡柴草在燃烧,陶壶煎茶,瓦碗喝茶,和今日大碗茶差不多。禅师们吃茶,不像古代与现代附庸风雅的权贵富商及帮闲文人骚客那样,实行什么“茶道”、“茶艺”、“茶德”,水、柴、壶、杯样样考究,驴唇对着千金之杯装出什么功夫。其实尽享茶之妙用的是禅师与劳动人民那样子吃茶。

 

《景德传灯录》第一次说到“吃茶去”,是卷第七记庐山归寺智常禅师:“师划草次,有讲僧来参,忽有一蛇过,师一锄断之。僧云:‘久响(向)归宗,原来是粗行沙门。’师云:‘坐主,归茶堂吃茶去。’”智常禅师是深悟禅法的大智慧人,他属禅宗六祖慧能谱系,慧能传南岳怀让禅师,怀让传马祖道一禅师,道一传智常禅师。智常是慧能第四世,是怀让第二世。智常是禅农,锄草遇蛇,以锄断为两段。虽杀生却是菩萨行,蛇死不能咬人。有情众生取舍,人身为贵。参学讲僧不懂师意,讥师为道行粗浅和尚。智常不生气,亦不与辩,令僧到茶堂吃茶去,边吃茶边觉悟。

 

禅师吃茶,所资利用的是茶堂内幽静朴厚的禅境气场,与茶叶中含有的醒脑提神的微量元素茶多酚。

《景德传灯录》记吃茶事几十次已经不少,因“无机缘句不录”的吃茶事当会更多。无茶不成禅师,有茶就有禅意。禅师吃茶,除解渴健身的物质性功能外,还有开智启悟的精神性功能,共有四种。一是入禅茶。僧禅不悟时被禅师指令吃茶去,吃茶中释放禅性思维能量,自我入禅;二是辩禅茶。吃茶时借茶道运思,禅师们互相研究禅理;三是禅农茶,在和茶相关的劳动中体现禅行,表露禅宗本色;四是礼仪茶。在生活中以吃茶迎客待友,尽显亲和,天下僧禅一家。

 

入禅茶。徒不入禅道,师令吃茶开动脑筋,走上禅路。

已有上述智常禅师的事例,再举两例。卷第十三记吉州资福贞邃禅师事。有僧向他提问,古人道“前三三,后三三”意如何?师曰:“汝名什么?”曰“某甲。”师曰:“吃茶去。”

案。吃茶中,想禅宗师承谱系,想禅史。前有天竺诸相中华诸祖共三十三位祖师,后有三十三祖慧能大师传法,各有其名记在僧传中,就像你有名字某甲一样。

卷第九记虔州处微禅师问仰山禅师:“汝名什么?”对曰:“慧寂。”师曰:“哪个是慧?哪个是寂?”曰:“犹在目前。”师曰:“犹有前后在。”寂曰:“前后旦置,和尚见什么?”师曰:“吃茶去。”

案。和尚所见,是禅宗两个意境“智慧”和“寂静”的关系,不是“犹在目前”的名为慧寂的仰山禅师。仰山不懂,吃茶后就懂了。拿名字开玩笑,实则悟道。

 

辩禅茶。吃茶中专注一境,情绪恬适,深挖某一个禅理。

卷第八。松山和尚一日命庞居士吃茶,居士举起托子,云:“人人有分,因什么道不得?”师云:“只为人人尽有,所以道不得。”居士云:“阿兄为什么却道?”师云:“不可无言也。”居士云:“灼然灼然。”师便吃茶,居士云:“阿兄吃茶,何不揖客?”师云:“谁?”居士云:“庞翁。”师云:“何须更揖。”后丹霞闻举,乃云:“若不是松山,几被个老翁作乱一上。”居士闻之,乃令人传语丹霞云:“何不会取举起托子时?”

案。这是禅宗一个极有喜剧效果的公案。两位禅师,一个居士,借吃茶互斗机锋,三个动作,四问四答,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辩驳“道得”与“道不得”的原由。此“道”双关,是说话的“道”,也是禅道的“道”。吃茶揖客,又装聋作哑,场面话语很是滑稽。丹霞禅师曾烧木佛给寒士取暖而得大道,现在支持松山俊语,而居士呈强绝不服气,出语惊人:“怎么不在举起茶托吃茶前领会禅意?”

卷第九记清田和尚一日与瑶上座煎茶次,师敲绳床三下,瑶亦敲三下。师云:“老僧敲有个善巧,上座敲有何道理?”瑶曰:“某甲敲有个方便,和尚敲作么生?”师举起盏子,瑶云:“善知识眼应须凭么。”煎茶了,瑶却问:“和尚适来举起盏子,意作么生?”师云:“不可更有别也。”

案。唐代人煎(煮)茶不泡茶,两禅僧煎茶论大道。清田和尚三敲绳床,示自己懂善巧;瑶上座三敲绳床,示自己有方便。方便善巧,俱是佛法。清田和尚手举茶盏,瑶上座眼观茶盏,清田和尚告诉瑶上座眼中物无有分别。茶煎好了,两禅师平常心吃茶,就是方便善巧了。

卷第二十记杭州佛日和尚事。一日大普请,维那请师送茶。师曰:“某甲为送佛法,不为送茶来。”维那曰:“和尚叫上坐送茶。”曰:“和尚遵命即得。”乃将茶去作务处,摇茶碗作声。夹山回顾,师曰:“酽茶二三碗,意在头也。”夹山曰:“瓶有倾茶意,篮中几个瓯?”师曰:“瓶有倾茶意,篮中无一瓯。”便倾茶行之,时大众皆举目。

案。“普请”,中国佛教禅宗名词,指集结僧众共同劳动。唐怀海禅师制定“百丈清规”规定:“普请之法盖上下均力也”。后将召集僧众进行任一活动通称“普请”。“维那”,寺院三纲之一位列上座,主管僧众威仪进退纲纪。普请之日,佛日和尚、禅院维那师、夹山禅师在场。佛日声明为送佛法来,不为送茶来。遵命送茶,故意摇动茶碗发出声响,继和夹山随缘问答,一缘接一缘,一句接一句,妙禅妙句横生。茶意在何处?不在茶叶茶碗,而在锄茶务茶的头。佛意在何处?也在锄茶务茶的头。和尚所送的佛法也在锄茶务茶的头上。和尚有送佛法的意,就像茶瓶有倾茶的意;但是满院的人无人接受佛法,就像满篮子无一个茶碗接茶一样。佛日和夹山都是得道禅师。佛日有句:“手持夜明符,几个知天晓?”禅意深秘,尘世霾重,几个能解?夹山有句:“路逢死蛇莫打死,无底篮子盛将归。”禅意奇诡,死蛇不打盛入无底蓝,乱世歧途何处归?

 

禅农茶。禅院有茶园,有吃茶的禅堂。禅师禅徒务农,农活中有种茶一项。他们栽茶、锄茶、摘茶、制茶、煎茶,茶务一条龙都干,劳动中其言其行,都透露着禅行禅意。

卷第十二记镇州临济义玄禅师锄茶事。黄檗一日普请锄茶园。黄檗后至,师问讯,按而立。黄檗曰:“莫是困邪?”曰:“才地,何言困?”黄檗举拄杖便打,师接杖推到和尚。黄檗呼维那:“维那,拽我起来。”维那拽起曰:“和尚争容得这风汉?”黄檗却打维那,师自地云:“诸方即火葬,我遮里活埋。”

案。禅师在茶园集体劳动,闹出了吵嘴打架的事。禅宗用“棒喝”方式来暗示启悟对方。“棒”始于德山宣鉴与黄檗希运,“喝”始于临济义玄。义玄是黄檗门下。二人说话不投机,黄檗挥拄杖打义玄,义玄接杖推到黄檗,维那扶起黄檗,指责义玄,黄檗反而打维那。义玄不管不顾只锄地,说疯话:“别处和尚死了火葬,我却挖坑活埋。”两个禅宗大师言行怪里怪气,看似不正常,实际是用行为艺术演示禅理,彻底勘破了生死大事,不过如此平常。后来此公案传到沩山与仰山两禅师耳中,沩山问仰山:“只如黄檗与临济,意作么生?”仰山云:“作贼人走却,罗贼人吃棒。”沩山同意此说。放过了言行不恭却有禅悟的人,棒打执弟子礼维护师道尊严却无禅悟的人,足称“德山棒,临济喝”禅法的典型运作。

卷第九记潭州沩山灵祐禅师摘茶事。普请摘(采)茶。师谓仰山曰:“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请现本形相见。”仰山撼茶树,师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和尚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二十棒。”

案,仰山禅师是沩山禅师的门下。二人在茶园摘茶。茶树高大茂密,不见对方身形。沩山欲见仰山,仰山摇动茶树示所在。沩山说:“你只得了茶树能起的作用,未得茶树的根本。”仰山反问沩山:“你又怎么样呢?”沩山长时未回答,仰山说:“你只得了茶树的根本,未得到茶树能起的作用。”沩山恼了,说:“打你二十棒”。在茶园青青茶树一片生机盎然的禅境中,两个大师像儿童躲猫猫一样,动作诙谐,言语机智,互相斗嘴,显示机锋,说明禅宗的“用”和“体”。茶树的“用”和“体”,就是禅宗禅法的“用”和“体”。另一禅师玄觉后来说,师父要打徒儿二十棒,徒儿有什么过呢?

卷第十四记潭州云岩昙晟禅师煎茶次,道吾问:“煎与阿谁?”师曰:“有一人要。”曰:“何不叫伊自煎?”师曰:“幸有某甲在。”

案。禅师不摆名家学问架子,示高示大示威严,亲自向炉吹灰拨火,给一个普通人煎茶。门下徒道吾在旁看了鸣不平,认为应教这人自煎,禅师却说此人幸而遇到了我;言下之意不但给人吃禅茶,还给人送禅悟。禅师朴素的话语确实感动人,禅的初心本意就是解人渴,禅理不神秘,就在一盏一饮一片茶叶中。

 

礼仪茶。禅人生活中多与僧俗二众交集,吃茶是俗界待客之道,禅院更是无茶不成礼。迎来送往,聚晤离散,以茶为中心,是生活禅,禅在生活中沁入人心。

卷第十一记益州大隋法真禅师说,生死到来时,仍要“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卷第十三记汝州风穴延沼禅师拜见汝州南院宝应和尚参学,几番言动棒喝互通禅心后,宝应才说:“且坐吃茶。”二人叙师生之礼。卷第十七记澧州钦山文邃禅师与雪峰、岩头禅师过江西,“到一茶店内吃茶”。卷第十九记南岳金轮可观禅师遇后学问禅,先说:“我今日未吃茶。”边吃茶边论道。同卷记吉州潮山延宗禅师认为做“真道人”的方法是“且坐吃茶。”卷第二十二记福州怡山长庆藏用禅师认为“和尚家风”是“斋前厨蒸南北饭,午后炉煎北苑茶。”同卷记福州报慈院文钦禅师认为,“合道平常心”是“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卷第二十三记益州净众寺归信禅师遇僧提问:“不假浮囊便登巨海时如何?”禅师回答:“红嘴飞超三界外,绿毛也解道煎茶。”

卷第八《浮杯和尚》篇,是长篇禅宗茶话记事,全文录下。

有凌行婆求礼拜师,师与坐吃茶。行婆乃问曰:“尽力道不得底句,还分付阿谁?”师云:“浮杯无剩语。”婆云:“某甲不恁么道。”师遂举前语问婆,婆敛手哭云:“苍天,中间更有冤苦。”师无语。婆云:“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也。”

后有僧举似南泉,南泉云:“苦哉浮杯,被老婆摧折。”婆后闻南泉恁道,笑云:“王老师犹少机关在。”

有幽州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乃问曰:“怎生南泉凭道,犹少机关在?”婆乃哭云:“可悲可痛。”禅客罔措。婆乃问云:“会吗?”禅客合掌而退,婆云:“伎死禅和,如麻似粟。”

后澄一禅客举似赵州,赵州云:“我若见遮臭老婆问,教口哑却。”澄一问赵州云:“未审和尚怎生问他?”赵州以棒打云:“似遮个伎死汉,不打待几时。”连打数棒。婆又闻赵州恁道,云:“赵州自合吃婆手里棒。”

后僧举似赵州,赵州哭云:“可悲可痛。”婆闻赵州此语,合掌叹云:“赵州眼放光明,照四天下也。”

后赵州教僧去问婆,云:“怎生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赵州闻,乃作一颂送凌行婆,云:“当机直面提,直面当机疾。报尔凌行婆,哭声何得失。”

婆以颂答赵州云:“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

案。从“与坐吃茶”开始,凌行婆缠战浮杯、南泉、赵州三个大师和一个禅和子澄一。中有禅僧传话“举似”,棒打拳竖,又哭又笑,“苍天苍天”,“可悲可痛”,“伎死麻粟”,“偏正倒邪”,“冤苦祸生”。语语机关,锋芒凌厉。与赵州从谂禅师答辩最为神探禅核,赵州眼,行婆拳,两篇颂。凌行婆是禅宗大师,观察摩竭国,二哭一笑,诉说得到的与不能得到的,是否预兆着末法时期诗歌的一个惊天动地事件?

 

唐代前后期,社会生活中吃茶已成普遍风气。禅人种茶锄茶摘茶制茶煎茶,自己动手,自己吃自己劳动得来的茶,更把植物性茶叶吃成了精神性禅茶。禅人读经论禅,动不动就吃茶去,禅带着茶走,茶带着禅走,在社会上处处留迹。禅门内把喝茶称为“吃茶”,和“吃饭”一样,茶饭俱是道。“吃茶”一语成社会用语使用至今。禅茶世界中,“绿毛(龟)也解道煎茶”。今日若干权贵富人无良文人,三规六矩饮禅茶,是假禅风伪清高遮丑行,真不如唐代一沤中的绿毛龟。

 

煌煌《景德传灯录》,惜无关于古岷州禅茶茶话的记载,全书皆记他方各州各山各寺禅师茶事。因其时岷州盛行藏传佛教与民间宗教,汉传佛教尚在初兴。这一空白记录,留待一千多年后,由岷县梅川居士诗人舍利的佛诗茶话补全了。

茶已号称当代中国健康国饮。中国著名佛教诗人包容冰,是当代稀有的把茶吃成禅茶的人。他篇篇佛诗中的“茶”字,都有禅味,表达着禅行禅思。他严守佛教在家男女信徒的五戒,不是几天几周奉行,而是皈依后长年经年终生奉行绝不违背,他不喝酒不杀生不吃肉,唯素食素口吃茶,又把吃茶当成一种修行,在吃茶中安静思虑觉悟。不像一般俗人吃茶是为了喝酒后醒酒,食肉后化食,或以茶的清虚掩饰酒肉后的浊言秽行。更可注意者,是舍利佛诗中,把吃茶与酒肉当成势不两立的严重对峙方面。酒肉代表魔鬼妖怪,腐败堕落,地狱油锅。他写佛诗散布禅茶佛香,声声吁请人类戒断杀生,还地球勃勃生机,保人间净土无秽。

 

舍利出生后即一直生存于斯的家乡甘肃岷县(古称岷州),本是古代茶马互易中转之地,汉藏羌回等族共居,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圆融,古代茶文化在此方山岭平川,也留下了深刻的历史文化烙印,各地多有嵌“茶”字在内的以汉藏语言记音记意的地名。“茶住录”自然村在马家沟行政村,是舍利出生的祖居地。“茶固滩”是舍利上小学、初中的地方。“茶埠”,是古代茶马交易的有名商埠;舍利经常走过,感慨良多,这里还出土了更古老的齐家文化,马家窑文化时期的古陶制品陶罐等。

岷县有茶叶,有陶壶陶罐陶杯等朴素土茶具,也就有了岷县及四邻地区的特殊茶饮——罐罐茶。陶罐里盛上山泉水或井水,撒上一大撮粗茶,置于干柴火堆前煎煮,待茶汤沸腾冒泡时或许还抛入几颗粗盐粒。最后把深褐色浓茶汤倾入不大的陶杯啜饮,吃着烤洋芋烤馍,看着续添上水的陶罐冒着泡泡。饮着饮着,有时不免好像醉了,至少是有了上山下川干活的精神头儿。和古代禅人们吃饭吃茶何其相似——岷县的很多众生本身就是佛门弟子。

 

舍利是看着长辈们喝着罐罐茶,闻着罐罐茶的特殊茶香长大成人的。《大雪过后的冬天》,“父亲的罐罐茶流淌苦难的往事”。罐罐茶味极苦,在罐内上下翻滚涌动,在父亲的身内流淌,在舍利的心里流淌;那是几十年的时代性的苦难、贫穷、饥饿,受挤压被奴役挺过来还活着的人,会像吃过罐罐茶一样,化甘为甜滋生出继续劳动生活下去的心劲,抗击下一轮降临的苦难。《红嘴鸭鸣叫的故乡》:

母亲晕倒在春寒料峭的风中

谁去搀扶?老眼昏花的父亲

围着火盆喝罐罐茶

母亲微弱的声音被吹吹散

罐罐茶四周十方世界有诸多苦,受苦人求救的呼声被风吹开去,带着茶的苦味,救苦救难的大能者循声寻味过来了。

诗人舍利以茶祭祀祖先。《清明雨下,怀念亲人》,给爷爷坟头“献上净茶”。《觉行慈航》,陪父母饮茶:

坐在父母身边,饮一杯粗茶

看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寻找我们

肉眼看不见的食物

三个学佛人,终于在茶香中用法眼看见了俗人肉眼看不见的事物——空空而实在的佛法。只有如此,舍利在父亲往生极乐后,才能看见“春天,首先醒来的是坟头/四根柳木丧棒,怒出小嘴/在清明节替父亲给我说话”(《冬天睡去,春天醒来》)。舍利的乡情也在吃茶中,《冬天,火炉,热茶》:

就着冬天的火炉

沏一杯热茶,看雪花飞舞

我和久别重逢的老乡

在黒黑的屋檐下闲话桑麻

农人是禅农,禅人也是禅农。桑麻是禅农的佛法大意,是土地上的广阔美妙禅境。

 

诗人在茶香茶味中观察当下风景回顾历史。《酒店》,酒店村是岷县去往兰州、陇西途径的一个古老村庄,“驮茶的马帮渐行渐远/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绿锈斑斑”,当年牵马云茶的人住店喝酒喝茶的所在,已经萧索寂寂无当年的酒和茶了。《茶埠:过眼烟云》,“听不到走远的驮茶的马帮/叮当的铜铃声”,当年的茶市烟云般消散,马帮不复重来。可是现实中和茶有关的风景也很好,那个写小说的伊人在绿野摘罢红三叶花,又要去吃缓缓出炉的“糌粑和酥油茶”了。和上藏乡风味的酥油茶,“使我想起南方采茶的村姑”,一个茶字牵引神思奔驰千里(《摘红三叶花的伊人》)。《我为什么老爱打盹》,在朦胧禅思中,古禅师和今居士在茶烟中相遇,“一座圣贤品茗的凉亭,仿佛古刹/香烟袅袅升起”,七世纪的禅师煎好了茶。等着二十一世纪的居士去品。

 

诗人惯于在茶味中品诗味。《每天读诗》,“读诗,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就一杯粗茶,伏案而坐”。舍利居士茶禅味馥郁,附着了诗歌,出现了诗歌的实相,一些诗人对诗为何物“一头雾水”;诗人消失了,傻子接着写诗……诗界凄凉,舍利转而读佛经,“内心趋于平静”,产生了对于在《当打开一本刊物》中所揭露的“仿佛一具骷髅”的诗人与“白纸落上黑字就无辜地死亡”的诗歌的鄙夷与警惕。《抽刀断水》,“谁枕着褴褛的衣衫舀洮河水煮茶”?《梦里的人,梦外的狼》,“舀洮河水煮茶度日的乞丐/唱起了岷州花儿”,只有扎根在苦难生活中和贫穷的花儿歌者一样的诗人,和岷州花儿一样朴素厚重的诗歌,才有洮河水煮粗茶的正味正气,才能唤醒梦中的人,打击梦外的狼,阻挡《想到死亡,我不再恐惧》所谴责的“有眼无珠”的庙堂颂德诗人“把二郎山看成了一堆土/年年踩在脚下/唱着那些骚情的歌谣/误了大好时光”,保护庄严国土与时代正声。

 

舍利循着茶味茶香,寻求佛觉禅悟。《那天,我去了一趟仁寿山》,在陇西山上的十方寺,“与年过花甲的方丈品茶谈法/善导大师弘扬的净土法门/普度慧根深厚之人”。古代禅师吃茶场景在当代寺院再现。仁寿山十方寺是舍利学佛启蒙之地。净土宗初祖东晋慧远大师率“白莲社”十八人发愿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东魏玄中寺昙鸾大师著《往生论注》,隋唐间道绰大师在玄中寺著《安乐集》说净土法门,唐初善导大师向道绰学净土法门,正式创立净土宗,著《无量寿经疏》《往生礼赞》等经典。当代一个和尚和一个居士品茶论说他们信奉的善道所弘扬的净土宗,茶香一路一千五百年从东晋传到眼前。《知音难觅》,舍利居士寻觅一个比自己早受苦难二十多年的同道,为的是相聚后讨论“暗光中的咖啡和炕头上的罐罐茶”,在两个时代交汇时的变异与命运。诗人舍利居士遇同道即生大喜乐,杜绝酒肉侍候,在一杯清茶数缕茶烟中谈诗论禅。《笑而不语》,“浓酽的一杯清茶/在慢慢品尝中/渐渐有了别样的滋味。原来是纯正的诗味禅味,于是佛过来了,佛诗过来了。

 

诗人舍利吃茶悟道修行。《2012年之夏:感慨》:

生来喜欢独处,独思,独饮

一杯清茶照亮淡泊的人生

一杯清茶里找到真理的源头

求证菩提的路上,我打住万千玄虚的妄念

茶中的佛光照亮人生,茶水是真理之源,一片茶叶堵住妄念。茶叶是菩提树叶,水是恒河原水,吃禅茶不易,求证佛法更难,茶水涤肠而过,佛禅长住心中。长居岷山洮水的诗人,独处独思独饮的诗人,“地连香积水,门对圣峰山”(灌州罗汉和尚句。《景德传灯录》第二十四)。二杯清茶,创立了一个人的清凉世界。

《早晨》:

       炉上的水壶唱起晨曲

我额上的皱纹又塌陷了一丝

对于一天的开始,在一杯清茶中

又把梦中的人和事

一齐清洗

…… …… ……

寻找梦中丢失的真理和黄金

这一个早晨是“禅茶之晨”,用禅茶清洗乱梦杂念。年纪渐老,禅意渐深,茶入心入肺,洗掉迷雾尘霾,找回丢失的佛法财宝。

《无端消耗掉的时光》:

一杯茶由浓变淡

时光由亮变暗

于是

我们就突然老下去

在黄昏的路口分手

各奔西东,只有淅淅沥沥风雨送行

和俗人喝茶聊天,话不投禅机,心念各异,分手各奔东西,或走肉山酒海之路,或走禅佛清明之路,各由自主。

《觉行慈航》:

当事非冷不防找上门来,讨个说法

我卸下他身上冰冷的甲胄

沏一壶热茶,温一壶老酒

我以茶代酒,他以酒代茶

对饮良久。一任雷鸣闪电

狂风暴雨,化作滋润禾苗的

绵绵甘露

狂涛风平浪静中,生出芙蓉

这是舍利居士茶中修行的素描。茶酒对垒,茶行佛道取胜,酒亦化作热茶,狂风暴雨变绵绵甘霖,狂涛波平生出莲花。一个冤家债主,一个尘世仇敌,被住世菩萨捞上了慈航普度的大船。舍利苦海修行中,又有一个人得救。佛是无事之人,天下太平。

 

古代禅师在禅寺茶园摘茶,当代居士诗人舍利率家乡一行佛友远道来到浙江东天目山昭明寺朝觐拜佛,之后去摘茶做义工。《东天目山闻道念佛》,“我生平第一次去采茶/于东天目山,西天目山/上山下山,山上山下都是蓊郁的树木,丛林”,回忆起早年在岷州大山上躬耕劳作贫穷饥饿的岁月,此刻采茶又是汗流浃背,意在洗刷累世罪业。

《东天目山采茶》:

来东天目山采茶

也许是命运的感召

一千五百年前,昭明太子来到这里

修行悟道,证悟菩提

于分经台上饮茶写经

 

我一边采茶,一边念佛

布兜里的嫩芽都成了菩萨

聚在我的胸前

也在念佛,念经,念僧

难怪弥陀村制茶的居士们

互不说话,神情专注

难怪把这里的茶,叫做佛茶

 

齐素萍已是当代闻名遐迩的菩萨

感召天下善男信女云集而来

闻道皈依,求生极乐

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一虫一蛆,一花一鸟

万事万物都在听经闻法

 

怪不得有人说

外国总统虽然洪福齐天,都不如

中国茅坑里的蛆命大……

南朝梁昭明太子是精于诗赋,精明通达,亲近佛教的权贵人物,为推动文运编造了著名的《昭明太子文选》。茶是缘,禅是缘,诗是缘,三缘齐聚诗人舍利居士笔下成全了一篇别开生面的佛诗。三缘牵动诗人在昭明寺茶园采茶,不像一千多年前沩山、仰山二禅师在禅院茶园摘茶,捉迷藏绕路说禅;而是把采茶变作一种修行功夫,直抒僧禅胸臆,顿悟佛禅上法。居士边采茶边念佛,感悟了茶芽也成了皈依三宝的菩萨,经弥陀村居士炒制,即成了佛茶。有次菩萨行佛路历程的佛茶,方有禅味,饮之佛入其心。万千茶树菩萨中站着女菩萨齐素萍一齐读经说法。天下万千佛弟子,山中山水草木虫蛆花鸟一齐听经闻法。天目山此时已是楞伽山了。这个巨大道场中,佛风荡荡,禅音飘飘,舍利灵窍大开,般若顿生,像古代义玄大师屎中觅道说一句“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一样(《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当代禅宗语录:“外国总统虽然洪福齐天,却不如/中国茅坑里的蛆命大”。总统和粪蛆,份在天壤,却是殊途同归,都归入六道轮回。但中国茅坑里的蛆有大福报,还能闻上佛法,转世成人。而外国总统一辈子听不到佛法,下世只有沉沦三途辗转不休了。舍利佛诗中类似语句,如“苏杭的才子佳人/名垂千古/也不及柳杉上啼鸣的一只翠鸟/洪福齐天”(《东天目山闻道念佛》);东天目山的翠鸟能闻佛法,也会念佛而往生。而苏杭的才子佳人耽于名利享乐,一世快乐,不闻佛法,昙花一现,仍在六道轮回。如“母亲,过去无量劫/你供养过无数佛如来/洪福齐天呐。外国总统命大/也不如你的一根头发”(《给母亲的一次开示》),都应载入当代禅宗语录,必和古代禅宗语录,接光辉映千年。

 

    茶之国,也是禅之国。

农业中人工载培的茶树种子在中国,传到了印度。禅宗的种子在印度,传到了中国。中国僧人把《楞伽经》《金刚经》《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印度传来的佛教经论中禅宗的种子,种在了儒、道、诸子百家密布的中国文化土壤中,长出了中国特色参天大树般的经典《坛经》,而般若菩提的智慧碎金,被多部禅史与灯录收集聚珍。而四月八日一声佛号,给中国送来了佛祖。菩提达摩是给中国带来佛种子的天竺高僧。著名佛教学者孙昌武认为,“不是达摩创造了禅宗,而是禅宗创造了达摩”,是有道理的。中国禅人根据佛教精神与史实元素,完备了丰满了鲜活了中国化了菩提达摩的天界人间形象,甚至送他经葱岭回到祖国;也完备了丰满了鲜活了中土禅师的人间形象,庄严正经多有,诡异荒诞者则成为反抗正统的个性解放先锋。“灯录”记禅师事迹言行,颇有虚构附会,但不违禅宗本意。《楞伽经》的“善巧方便”、“第一义”、“龟毛沙油”、“兔角牛角”、“四禅”、“三加持”、“二种性”、“语言三声”、“不依言取义”、“不饰文句”、“不堕文字”、“肉味法味”等等义法,成了中国禅宗的立宗基础。《楞严经》的“十鬼”、“十种禅那现境”、“十种禅那狂解”、“十种魔形”、“十种禅那中途成狂”、“五阴五妄想”等等禅修现象,成了各派禅师取用饰形的原型,和反面抨击立论的靶的。茶的祖国有了禅的种子发芽成长,茶之国成了禅之国,出现了禅茶文化。

 

茶树也是菩提树。

茶文化是浸润性极强的文化,浸润了中国佛教、儒家和道教。唯独佛教茶文化的宗教性质最强烈最突出,被尊为“禅茶”,这是儒家道教所不及的。茶树由此也列入了佛教的丛林。杭州龙华寺灵照禅师说:“菩提树大似苦练(楝)树”(《景德传灯录》第十八),因菩提树下度众生是度苦楝树那样苦的苦海。那么,茶树也是菩提树了,众生在茶香中上升到禅界。舍利居士是种当归的人,后来采过茶了。当归、茶树、菩提树都是《法华经·药草喻品第五》中的小中上药草,喻中的佛身佛树,开佛花结佛果。

古代禅师吃茶,当代居士舍利吃茶。他们吃的都是最接近原生态原汁原味的普通粗茶,非贵如黄金的八大或十大名茶或茶王。粗茶最接近禅。古今禅僧居士吃茶的场所、程式与参与人员不尽相同,但都是朴朴素素地以本来面目吃茶。他们吃茶的目标相同,在仔细啜饮品味中或安静或热烈地追求禅道。他们追求到的禅道是一个——禅是平常心,甚至孔孟之道与马克思主义也是平常心。持镰割禾抡锤砸石,穿衣吃饭休憩睡觉,过健康简单的物质生活,,过五彩缤纷的精神生活;就像劳动者吃了茶解了渴养足精神再去劳动那样方便善巧。

吃茶的人很多,各有各的目的。假僧假禅;虚饰外表;慢应客套;消化荤腥;打发劫波中的无聊一瞬;还有“吃讲茶”;暗角中一个陌生女子请单身男子去吃茶;电话中一个威严的声音请人去吃茶……禅农们吃口茶再去荷锄;和尚居士们吃着茶读经说法;佛教诗人在热茶的气味中压动键盘在电脑上敲出诗歌;看破红尘的人捧着茶杯看着茶烟缭绕消散,他年乐事而今泪……这就是我们茶之国禅之国的神圣与庄严了。

 

吃茶去,吃茶去,我们大家吃茶去吧。

茶中有一个伟大的宗教,有优秀的诗人与优秀的诗歌;茶中有前世、今世与来世。诗僧诗禅与居士诗人们在吃茶中吟唱人类的历史、现状与未来。我们大家去吃茶,在茶的甘苦浓淡热凉的轮回中,去解忧去愁觉悟清明吧。

 

                   2018年2月19日·深圳仿佛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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