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芳芳散文的情
呼岩鸾
中国现代美学理论开创者王国维提出“境界”说,谓诗词与一切文学作品的高低优劣只有境界或无境评判。“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卷上六)
文学作品以语言实现。手写时代的字典与叩击时代的电脑字码存贮,只是词库,内中任一词语都是理性符号,不是文学。自然景物与社会人事,均为自在,是文学对象。作家对词语与对象同时辨识,从沉寂的无序黑洞拉出,赋予个体情感,让有情语言与有情外在圆融后始成文学。
胡芳芳认真完成了语言与外在的两种辨识与圆融。这位女作家的散文是有境界的,自然景物与社会人事的迎拒态度,均能注入一个时代女性敏感纤细又无分别心的真实感情。胡芳芳散文写景皆真,以情见长。
胡芳芳散文自然风景与人文风景之情。
景中有情才能以人之情感染人之情,引人步入景中以窥堂奥,达到景和情的一体化。《千顷碧波千顷荷》写了微山湖汪洋中的荷花,不是一池中的荷花,更不是一缸中的荷花。一女子拓展情怀,被覆千顷荷花,水有情了,花有情了。情广阔处,“含苞欲放的一朵朵荷花由近及远依偎着蓝天”;情细微处,“饱胀的莲蓬里小莲子更是顽皮,眨动着大眼睛从育儿袋的小孔里盯着外面”;多情女子“走近荷,我也有了一袭莲衣,随着花香轻摇曼舞”。中国文学家爱荷写荷,谁能爱到这样?谁又能如此写出此等样?这样的荷花,是生长在胡芳芳的千顷感情的波浪中的。《杏花春雨查济村》中古建筑也有着当代人居留的体温,多像是被作者重建了一次,又居住了一次。《微雨曲水亭街》,古城济南的泉水,有了随作者而至的微雨的陪伴,被“时间丢弃了”的诗意,千年后随作者回归旧地。《在大洼流连》,大洼湿地的天空、流水、芦苇、鸟儿,共处一隅不同凡俗地美好着,和作者互相感动中交流着情感。
作者对自然之物与人文之物的独到发现,催醒了沉睡的语言,景物和情语抖落俗尘也重新光亮起来。有些作者似乎不懂词语与文学的本质差异,他们散文中的山水建筑,似景点说明书或手机照相,是知识堆砌而非感情浓缩。胡芳芳散文,皆注入感情而感人。
诸文体中,散文最接近抒情诗。胡芳芳情不自禁时,就写出了散文诗。《江南丝雨》《雨舞江南》《幸福鸟》《依涛望月》《蓦然回首》等篇,传承着散文诗作家柯蓝《早霞短笛》,秦牧《贝壳集》,郭风《叶笛集》等人的风格。情到最浓处,胡芳芳就干脆把情写成诗。镶嵌在长行散文中的短诗,《灯或方向》《梦里好》《你怎么把我弄丢了》《渴望》《回眸》《如画》《风在吹》,意向新颖,意境深邃,语言秀媚,以诗论诗是见心见肺的感情的卓越表达。
胡芳芳散文的人性正面之情。
散文文体特征,抒写自由散漫,唯能用一个情字聚之。胡芳芳散文写景写人,眼中见物见人。她从景中物中召唤出一个个人,以情相见:亲情、爱情、友情都是人性中最高贵的正面感情。作者的深情、浓情,最后感动了读者,也成了旁观者的情。胡芳芳写亲情写得最亲了。《爱着走下去》,父母的一生历历过目,几十年的光阴里一个个故事,一个个细节闪烁着人性的光亮。前一个时代老人们的爱情,“明明白白摊开在阳光里”。母亲为父亲的冤狱奔告昭雪,女儿以自己的作品为父亲祭奠,为母亲的晚年祈福。《一瓣心香消泪满巾》,父亲母亲亲手熬的腊八粥,暖和着儿女们的胃和心,那些热量与能量永远不会消失。
《篝火荧荧擢夜芒》,父亲母亲从内地西行支援甘肃建设三十年的历史性叙事,把一个时代蒙尘的琴弦弹响,提示当代的人们不可忘记过去。我也是1960支边来甘肃的内地人,读过胡芳芳《一个支边人的后代》写甘肃的散文很受感动,我相信这种文学叙事的真实与力量。行文中的当代思维穿越过往的沙尘中别有情趣,令我想起了著名作家柯灵写于1939年的散文佳作《苏州拾梦记》中的一个女子(他的母亲)“从江南繁华的都市,独自被送往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接受另一个时代的命运。旧一代人散文的悲凉凄苦,被新一代人散文的乐观光明取代。《凤仙花开指上来》把母亲和奶奶聚在一丛凤仙花中写,两位不同时代的尊者为同一个女子用凤仙花染指甲,经典的意象展现出经典的画面。“老妈坐在写字台前,扶着小碗捏着白矾细细地碾着花瓣。我坐在一旁嗅着凤仙花那独有的花香,静静地看着母亲”。想起四十年前奶奶也用凤仙花给自己染指甲,好像“奶奶在我心灵上作画,她把温柔、善良、淳朴、智慧种在我的灵魂里”,神来之笔把三代人的美丽感情聚在十片指甲上,这是改革开放时期的美容店的“美甲”所做不到的吧。美文出自美好的感情。
《往事如烟》写一段爱情,在“一片白杨树林里,他们说起了理想。我们拉勾,永远在一起!”《梦里的沙枣花》也写了一段爱情,分别后收到对方寄来的沙枣花书签:“一小节栗褐色老枝连一柄带叶的沙枣花枝,叶面淡淡的绿……”纯真的爱情被空间隔断后,又在时间中永恒。《黄河追梦》,母亲女儿两代人重回故地靖远、渭源,感受到几十年前的友情依然炽热。
胡芳芳善于发现人性中的正面感情,这种亲情、爱情与友情,在任何时代都弥足珍贵。多么强大的经济体中多么强大的商业大潮也冲不走冲不垮,因为作者表现人性的正面压上了人类整个心灵的重量。在读图时代,游客可用手机拍下任何风景,人的精神图像却只能用语言表现。又进一步深究,散文中必须要有人的活动,描写上海风景的最好散文可能无人无暇去读,去读图更一目了然,而作家王安忆的散文《我们家的男子汉》,却被很多年轻母亲读得津津有味——那小孩子的男子汉气质感情太可爱了。
胡芳芳散文的历史之情。
胡芳芳用目光抚摸着历史的脚印,用一层厚厚的感情铺上去,她的散文就是历史的拓片了。爱祖国爱民族才能产生对本国本族的感情。《参天古柏有神韵》,四川剑门古蜀道的一棵棵古柏树,单棵来看,是一个个历史英雄,如张飞柏,那样雄壮高大,顶天立地,风雨不催,从系列来看,是历朝历代沿袭的族谱,从秦、汉三国、晋代,到唐、宋、明代,再到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作者站在各有其名的古柏前,“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边竖起耳朵”,听历史在说些什么,和历史对话。《石不能言最可人》,山东嘉祥武氏祠的石雕与画像石,石头开不了口,作者读懂了它们,做它们的代言人说话,从东汉往上说,一直说到汉武秦皇三皇五帝,“心的律动与画中人对接,我也成了画中人”,插入画中人说的话,使历史带上了当代的思绪,《空留一片石》,古长城下一片石并不空留,引出前人亡国之痛,“宋亡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满清以后无汉人。”痛煞作者的心而警戒。《杏花春里问涿鹿》《恋上昭化古城》《石寨无墨千秋画》,都是写古代遗存至今的古迹,探根寻底的挖掘考证,古代的辉煌在今天的审视中得到过滤,被披了时代色彩。
周作人写古代文物的散文,检索精细,评析恰当,有出处有诗文陪衬,给人知识时也使人愉悦。这样的历史癖好,以更长的篇幅,延续到了胡芳芳散文中。《沉醉在胜芳的庙会里》,却是翻新的写法,家乡庙会的跃动人物与欢乐状态,是从历史来到现实中的,既经重笔浓墨写出,不久以后,也是后人引以为据的逼真的历史了。这倒很像梁实秋写的《北平年景》等北京系列散文,已成为历史的精彩注脚。
胡芳芳散文的哲理之情。
“自媒体”发达以后,“后真相”事件频发,网络感情往往是骗术,视频技术已让文学蒙羞。散文的叙事抒情开了议论田畝,胡芳芳散文中,情是很重的,事是宏富的,由此引发的议论,极有哲理意味,机敏的口舌不偏不倚地呈现现代人文意蕴,她的个人事件与个人感情就是不容置疑的了。周国平散文作品是从哲学中透露生活感情,胡芳芳散文作品是生活感情中透露哲学。可亲近的生活能使人亲近似由天籁而发出的几句颇为沉重的感悟之语,语语有情有理。《杏花春雨查济村》指出,“诗意、优雅、人性化”三要素能形成建筑物的温度——人和美学的体温。《麦香时节话永清》指出中国农民共同的“真诚质朴谦和勤劳”品质形成的根源是,“每天侍弄土地,慢慢地土地的品格渗透人的灵魂里”,作者的前一段议论近于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关于“眼中事物”和“事物本身”不同的理论,后一段议论简直就是中国战国时期哲学家墨子“摩顶放锺”,利天下为之”主张的现代说法。
《恋上昭化古城》对贞洁牌坊颇有微词,却又规劝“当今女子挣脱了封建观念的束缚,但冰清玉洁的品性定要传承”,由鲁迅等“五四”新思想家对旧的礼教深恶痛绝,演变为对新时期爱情婚姻商品化的拒绝排斥。《落墨伊始雀归来》,赞美麻雀的好品性,由麻雀想到平凡的好人们,“卑微的生命并不喜欢那些虚无的光芒”,老百姓在心里会为麻雀雕像,基督教上帝耶和华也不会忘记一只麻雀。《母亲的田野》感叹物质丰富与精神贫穷的对峙,“人们的腰包鼓了,快乐却没有增加多少”,这一社会痼疾是所有宗教所有哲学家从不放过的命题。
《篝火荧荧擢夜芒》宣传一种人生的态度:“痛苦不是永恒。活在当下,快乐自己,愉悦他人。我们改变不了社会,教化不了他人,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这种人生哲学的起点可以追溯到法国现代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虽然略显消极,但还是可以提升不甘沉沦的人。
胡芳芳散文是叙事写景抒情散文,不是哲理散文,但其中感情色彩明显的哲理,人们是乐于接受的。当政客的宣言美得像诗歌,诗人又用诗歌向政客献媚,人们还能相信什么?什么才是真的?在底层中和人民一起行走的作家,从生活感情中挤出的一两句话,却是真理,被人们相信。
胡芳芳散文的宗教之情。
胡芳芳描述风景、人物与古迹等外象,都散发出缕缕宗教情思的神韵。她散文中的宗教语汇,绝不是毫无心灵感应的装饰品,挂在文字中充时髦。对大地的敬畏,对父母对无数给了她助力的人们的感恩,灵魂得救的渴望,以及在伟大宗教经典中获取的体会,深透地浸润了语言,她的作品自然而然布满了宗教的发光点令人瞩目,软化了视野中物质主义的僵硬。《黄河追梦》,作者礼佛,真诚认领了佛祖的赐福,“我不迷信,在佛祖面前我虔诚地焚香叩拜。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前世用了多少次回眸,才有了今天的缘”。《无量寿经》的因缘说被这个女子切身体验了一次。
胡芳芳对普世性的伟大宗教都能生发信仰层面的思悟与感情。《母亲的田野》通体是一篇宗教信仰感悟录。“掌心温热了泥土,泥土也温暖着掌心。《圣经》曰:大地所有,终归大地。尘归尘,土归土。最终,我们都要回到开始的地方”。作者深刻领会了基督教关于人和土地关系的教义。《圣经·创世纪》:“耶和华用地上的尘土造人”,“你既是尘土,就要回归尘土”。《圣经·约伯记》:“世人都必回归尘土”。《圣经·诗篇》:“记得我们不过是尘土”;“他们就气绝,回归尘土”。《圣经·传道书》:“到时候尘土回归原来之地”由此深沉的生死教义萌发对土地与人类的本质大爱,让作者热爱生命无惧死亡。作者和母亲心中时时站立着佛祖,“我和母亲在田埂上慢慢行走着,我想起绕佛。小路是木鱼,我们用脚步一圈圈敲打着。清晰的愈加清晰,模糊的逐渐散去,一股圣洁自心底慢慢升起,高过蓝天”。《五灯会元》所记得道禅师们也是用一种师法自然的方式修行禅悟。看来,母女二人田野绕佛中,已得到“云门三句”的法性真如了。最后,母女在棉田窝棚土炕上像禅徒一样盘腿打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心灵麦田”后,吟诵起《诗经·传道书》大卫王的儿子所罗门王的话:“一代代过去,一代代又来,大地却万世长存”。田野禅坐入定,心注一境,正审思虑,用《坛经》中那样的禅修实行定慧双运,得到了“心灵麦田”的福德,佛学的悟解又连通了基督教生灭永恒的教义,世界也本是万教同源同理的。
《微雨曲水亭街》,作者用佛教法眼,看见“今夜,留下与邂逅的,仅仅是脚印。淡淡的缘,擦肩而过”,缘去了也不惜,而生出禅思,体会“禅意的静美与高洁”,这种感情像《景德传灯录》中诗禅的禅句那样清爽。《恋上昭化古城》作者被文庙的儒教文化熏染,又被城隍庙的道教文化充实,被本土文化推动着,想到“该写一首禅诗,给湮灭的辉煌,或者给自己”。释道儒三教在作者的心灵中圆融一体了,而古城的蜀汉三国文化,其根底确也是三教文化。
《天边,有我美丽的歌》,歌唱中也流溢着宗教精神的音韵旋律,是行走者的梵唱和基督教圣诗。她极其心仪却无缘亲近的库车县克孜尔千佛洞,苦苦冥想中,似乎抓住了石窟壁画上的一根绿色的线条,当成菩提达摩乘以过江的一根芦苇,也想踏上去一苇航之进入历史的长河。在阿克苏小吃摊档上吃饭,看见一个须发皆白,“满脸刀刻火烙般核桃纹”的老乞丐,给了几块钱,又招呼他坐在身旁,给了他食品、热茶、筷子、餐巾纸。每给他一次,他都把手放在胸口恭敬地点头”。老人慢慢地从容自若地吃饭,动作中保持着尊严,最后手放胸口点头微笑着作别。“这是我见过的最安静最有礼貌的乞丐”。这是伟大的真主也要善待的乞丐,使人不由得想起了《圣经》中的乞丐拉撒路,《金刚经》中着衣持钵到舍卫城乞食的佛祖。作者在沙漠边上,给人类不朽意志的宗教符号胡杨林唱了一曲赞歌:“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修得不朽的灵魂”。这才是信仰的目的 高僧涅槃的形象。
《在大洼流连》,见莲花,如见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忍不住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默祈祷。《我是汉江一条鱼》,作者想像着进入佛境实现一次思绪万千的水陆轮回,原形生命去而复来。《一瓣香消泪满巾》,吃腊八粥想到释迦牟尼此日得道成佛,想到爱我和我爱的亲人们。国人此日吃粥者众,作此想者不多了。利根女子的行踪,被《法华经》《华严经》《佛本行集经》的佛光普照着。
世界上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内聚着或显或隐的某种宗教感情。中国国情中,文学作品一有宗教感情,就产生稀有的撼动人心的力量。胡芳芳散文中的宗教感情,由普通人的生活发生,又能净化在物质生活中挣扎的人们的精神。
我特别看重女作家胡芳芳散文作品中的情,一是因为她的散文中确实聚集着这些情,二是因为散文从文体上说形散而神不散,散文依以聚之的神,就主要是以神托之的情。我国现代白话散文,凡优秀者伟大者,都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鲁迅、胡适、周作人、许地山、叶圣陶、林语堂、朱自清、梁实秋、施蛰存等等,形成了一峰又一峰的散文高峰,开着“废弛的地狱边缘淡白色的小花”。十七年散文以意识形态代替了人性情感,虽百花齐放却是假花。可读者并不多,如有则是硬壳中硬挤出的人性小芽。
新时期以来散文最可注意者,是回忆旧时期人们受难中苟活的余音,和冲向自由情感世界的韵律优美的步伐声。充斥纸页或网页的也不乏苍白灵魂的感情泛滥,立起来像商品房的词藻堆砌。胡芳芳散文已走进了广阔的空间,今后还有更广阔的空间供她作为。设立个人的风格建制,冲决古典或时尚的集体仿效的港本系统。既能以千顷湖水淹没周敦颐的荷缸,则瓦尔登湖的波浪并不比微山湖更多姿多情。最期待能用《陋室铭》的少许文字,容纳霸州千邑万户。创作灵感只有人性、美、历史人文、思想与宗教的正源。争取条件行遍千山万水写出无数游记散文也是很不错的。美国女诗人一生几乎足不出户,最远也走不出住处三十公里,也能内宇宙包容了大宇宙;德国哲学家康德一生痴想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却在精神领域批评了全世界。互联网下,读万卷书就是行万里路,只要心灵有足够的面积。
感情的深化,世故的练达,语言的精炼,文字的洁癖,都是散文的功夫。字典和电脑中的词库中,“花”不美,“棘”不丑,“香”不香,“臭”不臭,移送到文学作品中才能复活本质生命。看到了中国土地的真景,感受了中国人民真情的作家,做一个文字分类物流中的优秀搬运工,他的作品才能不玷污汉字的光荣,上升到给汉字增光的新境界。
2017年1月21日深圳仿佛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