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和刀子的对峙
呼岩鸾
《金箔记》与《卖瓜人》是胡弦很重视的两首诗。在一个刊物的诗歌专栏里,前者被他列为代表作,后者被他列为新作的成绩。于此两首诗我们看见了中国诗歌思想表达的锐利程度,与中国诗人既能在最诡异精神窄缝自由进出,又能从容游走于粗糙的市井。庙堂诗人与花间诗人的桂冠只能戴在少数诗人头上 ,大多数诗人是好的。
金箔记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了一口气
顷刻波涛汹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认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成型,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头和额头闪烁
没有信仰,无法被信仰吸收
如以宗教思想做《金箔记》的背景,对这首诗当会有透辟的发现。
基督教是对救世主耶稣的信仰,反对偶像崇拜。《圣经·哥林多前书》:“亲爱的兄弟,你们要远离偶像崇拜的事”。《圣经·出埃及记》:“不可跪拜偶像”。《圣经·以西结书》:“离开你们那些如粪的偶像”。佛教是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的信仰,虽有崇拜偶像的仪式,但认为精神觉悟比制造装饰偶像的以金子为首的“七宝”更重要。《金刚经·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持用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诵读,为人演说”,其福德胜过“以满无量阿僧祇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人类的第一大发现是金子的物质作用,金子是钱的钱,发行货币要以黄金储备垫底。人类的第二大发现是金子的精神作用,用金子做制造装饰偶像的材料。宗教的偶像与权力的偶像都离不开金子。崇拜金造金饰的偶像也是为了金子。金子是人满足一切欲望的工具。造偶像就是造神。物质造的神最能发动人的物质欲望。
《金箔记》记录了金子用于偶像的过程,最后完成与偶像的失败。
胡弦的诗像金子熔化成的液体令人提心吊胆,“轻吹了一口气/顷刻波涛翻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金液的海啸中滚动着智慧的漩涡。人不幸掉进去,却也能看到“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这是
全诗的关键句,像王夫之所言不于“终篇解锁”,也不“迎头便喝”。“被忍住并藏好的东西”,是造偶像者的本意,非金子本身自有而是人为所加。
胡弦的诗像金子那样具有展延性;但在锤子击打中,只节制到你“必须超过一万次”就行了。“五月”是偶然的,必然的是“置换”已完成,置换就是异化,金子由物质变为精神。该事件既系神魔化,时间就可以确证。“工匠打造偶像,金工为偶像包金”(《圣经·以赛亚书》)。金箔贴到了权杖上、佛头上、王脸上;金子的展延性展延到一切偶像上。造偶像造出了神,金子一口气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金偶像就开始执行自己的现实任务。
胡弦的诗也放射着金子的光,这光是从语言中击打出的。但金子在击打下只能打出光而不会开口说话。诗替异化了金子说话,这几句话已经是基督教圣经语言了。《圣经·诗篇》:“他们的偶像是金的银的,/是世人用手所造的。/偶像有口,却不能言;/有眼,却不能看;/有耳,却不能听;/有鼻,却不能闻;/有手却不能触摸;/有脚却不能走路;/有喉咙,却不能发声。/那些造偶像的,/必如偶像一样;/凡信赖偶像的,/必跟偶像相同”。金子永远会闪光,但在偶像的手指头与额头闪光,就证明了偶像失败。好诗永远会闪光,指出金子只能为一种物质技术美学,而不能作为非实用的精神信仰。或许马克思主义者预言得很对,金子用于造公共厕所的时代,才是成功实现拜金主义的时代。
造偶像必然是一种异化过程。以金子造偶像或信赖金偶像的人,最终都变成了偶像的奴仆,一起去掠夺金子,共同对付觉醒者。《圣经·使徒传》记载,耶稣使徒保罗在以弗所宣传救世真理,反对偶像崇拜,严重影响偶像制造行业的生意,工匠头子底米特率领同行闹事,全城大乱,抓捕基督徒。但胡弦的诗是温和的,只在边缘上一瞥,就发现金子的光不论闪在何处,即使在王脸上,“也没有信仰,无法被信仰吸收”。胡弦从物理层面进入抽象思辩,偶像的贴金必会剥落,拜偶像的人的就站起来了。
俄国诗人奥西普·曼杰施塔姆认为“诗歌是金子在天空舞蹈”。《金箔记》就是金子在天空舞蹈,掉落的光片,照亮上地上几道沟坎。
卖瓜人
他把板车停稳,一车西瓜
像圆滚滚的好头颅
天太热,这个壮实的小贩,赤着上身,手持
瓜刀的样子很酷,像刽子手
不过,他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刚刚
被人从劳动广场赶出来,来到
靠近火车站小巷口
是的,他有刀,但只杀瓜,更多的时候
使用秤、筐子、计算器。作为一个
生不逢时,混迹在我们中间的刽子手
断头台一直在他心中
称瓜时,他会算算盈利,顺便清点出
那些可以上断头台的人,心里
便会咔嚓一声。那是
火车站墙壁上大钟发出的声音
而一根看不见的秒针,则一直咔嚓咔嚓咔嚓
在他脑海里走着,仿佛充满愤激的时间
在替某些人解决他们的仇恨
《卖瓜人》写了无数卖瓜人中的一个最特殊的卖瓜人。他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卖瓜人,一个随时可以变身的人。
卖瓜人表面强大,实则软弱。他身体强壮,赤着上身,手持瓜刀,形似刽子手。但他们刚刚被从劳动广场赶出来,赶到火车站小巷口卖瓜。他在城市里是一个被驱赶者,驱赶他的城管们并不害怕他的刽子手外貌。他把西瓜看成待砍的好头颅,但他看见城管头颅上的大盖帽吓得就跑。他用刀只杀瓜,还用秤、筐子、计算器卖瓜算价。他晚生多少年当不成真正的刽子手,黯然以刽子手的体貌混迹于“我们的市井”做个可怜人。
卖瓜人心中有一座断头台。称瓜时,他从讨价还价的得失中,算计出应该上他心中的断头台的人,咔嚓一声杀了。该杀的还不止这些让他买卖吃亏的,他也替和他同命运的底层人们报仇雪恨,把压迫者们一起送上断头台咔嚓杀了。这咔嚓声,不是阿Q杀仇家尚未消散的咔嚓声 ,而是火车站大钟发出的咔嚓声。该上断头台的人很多,就像火车站大钟的秒针在他脑子里一直咔嚓咔嚓走着。但咔嚓声只在 心里响,他还在和平地卖瓜。
火车站巷口的卖瓜人,心里装着多少炸药,装着多少仇恨,压抑内心的愤怒装出一副生意面孔在卖瓜。他是一个可能性的变身人,炸药一被引爆,他就能变成一个实际的刽子手,持杀西瓜的刀杀人——突发事件,群体事件,社会新闻。大家对所有卖瓜人都和善一些吧,不刺激他,不点燃他;不砍价,给瓜钱不要找零。
中国古代诗人诗与剑不分家 ,仗剑远游,在诗中玩刀弄剑。贾岛《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这是一个历史社会的文化符号。古剑客个体行为,成不了大事。胡弦《卖瓜人》的成绩是,在卖瓜人心中设置了一个断头台;断头台上杀头的咔嚓声,和火车站大钟相联系,大钟的秒针一直咔嚓咔嚓咔嚓不停地出声。这是一个现实社会的文化符号,一个预警危险的符号——和卖瓜人一类的人员太多了。胡弦只绘出了变身人的前身。
诗人似乎不需要代替社会学家在诗中说什么民主平等、公平正义、城乡差别、贫富悬殊、两级分化......一类大道理,他只要摘要找出社会上特殊的凹凸点,作为显明的意象标示出来就行了。人们自会踏着这些凹凹凸凸的意象走近真相。
金子和刀子对峙。金子是高贵的,刀子是卑贱的。金子是柔软的,刀子是坚硬的。金子是狡狯的,刀子是莽撞的。金子是常在的,刀子是易变的。金子是光明的,刀子是黑暗的。金子是殿内的,刀子是殿外的。金子是被人追求的,刀子是被人害怕的。金子和刀子都是金属,金子的归依处转移了位置,刀子的握持者转换了思想,金子和刀子就能和谐相处了。
诗可能只要阅读,不要评论。要评论,只说一句话就够了。我说了这么多话,觉得还没有说出胡弦这两首好诗的好来。
2015年7月22日深圳·围岭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