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诗歌笑着给社会扎针
呼岩鸾
中国独裁者的文字狱把中国诗人整怕了,怕到骨头里了。“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识字的清风翻了翻书,就把诗人先祖的骷髅骨翻到清风里了。另一方面,独裁者也对诗人下了死命令,诗必须“颂述功德”,绝不“微文刺讥”(班固《典引·序》引汉明帝言)。焚书坑儒的实践是发现和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国诗人就聪明了。
最安全的诗人是庙堂诗人,被御用着写诗歌颂当政者的政绩,以期加官晋爵厚禄。唐代谢偃作《述圣赋》,高歌唐太宗“光烛千祀”、“祚降万世”。明代张鼐作《万寿无疆赋》,祝愿朱皇帝“子子孙孙,长乐康兮”。最不济的卞兰,向晋太子献诗,也蒙赏一条牛。有名的枚皋,直接就给汉武帝当了“言语侍从大臣”,作诗赋助皇上寻欢取乐。
有一类诗人,看不起御用诗人,又想安全快乐,就隐逸山林,如王维看看“明月来相照”,听听“清泉石上流”。既有清高的名望,也不得罪官,苟全了性命和惬意的生活。
另一类诗人如杜甫,庙堂栖身无望,就流放民间吃粗粮野菜橡树子,写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肚皮饿到最后,骨头也硬到最后。元稹白居易尚能温饱,官场浮沉也苦,写诗为老百姓鸣冤叫屈,把《书经》中民众对大独裁者殷纣王“时日偈丧,余与汝偕亡”的愤怒,和《诗经》中民众对大贪官“硕鼠”的厌恶,一一倾吐为诗,把中国古代一个诗种讽喻诗发展成熟了。讽喻诗在历代诗词中虽如缕但不绝,旷百世而相感。
“五四”前后新诗中,也出现了很多讽喻诗。如刘半农《相隔一层纸》,邓仲澥《游工人之窟》,刘大白《卖布谣》等等。稍后“新月派”闻一多、徐志摩、陈梦家;“象征派”李金发等人的一些诗,也有讽喻意义。因为只是讽喻,不是革命,不像蒋光慈、殷夫那种,所以多数未遭焚书坑儒之危,而能寿终正寝。闻一多后遭独裁者暗杀街头,是由于他已“置身”于民主运动。
现代著名诗人臧克家,后期有“风派”之嫌,恐是身不由己大有苦衷;但他对现代诗史的一些观察是正确的。他说,“一九四一年以后直到全国解放以前,讽刺诗成为新诗的主流,每一个诗人都写了大量的讽刺诗。这是时代使然,置身蒋管区,如果他真是一个诗人,就一定会写讽刺诗”(《我们需要讽刺诗》)。他又说,“在蒋管区,政治讽刺诗成为一九四五年以后的诗的主流,每一个诗人都在自己的诗里迸发出了愤怒和反抗的强烈感情”(《“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当时,著名的政治讽刺诗有臧克家诗集《生命的零度》和《宝贝儿》,及到后期确成“风派”的著名诗人袁水拍诗集《马凡陀的山歌》等等,学生运动和工农中间也出现了大量政治讽刺诗。这些匕首投枪式的诗,都是指向国民党一党专政独裁政治的,独裁愈炽盛,讽刺诗愈炽盛。
古代“讽喻诗”和现代“政治讽刺诗”的名称,是诗歌当事人的自我命名。改革开放新时期出现的以揭露抨击转型期社会弊端为题旨的诗歌,我名之为“社会讽刺诗”。新时期社会讽刺诗写作数量最多,成绩最大最突出的诗人当数刘川。
刘川讽刺诗继承了历代讽喻讽刺诗人的硬骨良知及诗艺诗技,摒弃了御用诗人的奴颜婢膝和隐喻山水诗人的清幽沉潜;自成体系自成风格地呈现了过去诗歌未曾有过的面貌,品格和力量。
刘川讽刺诗的特征是:
一、全面覆盖性。他的诗总体上把现世社会一统而罩地全部覆盖住了。行政机关,机构改革,官场官员,各等公务员,权贵贪官大商,红二代富二代,各类知识分子,企业改制,下岗职工,白领职员,私企老板,大商小贩,打工仔农民工,搬迁征地,计划生育,学校医院,酒桌宴席,食品卫生,环境污染,火车汽车飞机,盲流乞丐小偷……富人穷人好人坏人,千人千面,鸟兽虫鱼,刘川的诗都没有放过。
二、聚焦针对性。每一首诗都把注意力聚集成一个焦点,一诗针对一事几事,或一人几人,或一现象几现象;用单数,也用复数,但不包揽;三点一线精确描准,诗诗直中焦点。对大事件大人物大现象,焦点在琐屑处;对小事件小人物小现象,焦点更在琐屑处。
三、旁敲侧击性。过去的讽喻诗讽刺诗,都是对着社会病灶正面出击,挥拳使拳,厉色疾言。刘川一部分讽刺诗采用侧面出手,一摸病灶后,几句细语软语说出病情。
四、直入深刻性。刘川一部分讽刺诗,则像探针,对准痼疾刺进去,刺得很深,拔出来后看看针上的附着物,则可判断病因。
五、诙谐幽默性。刘川诗歌的这种品性,是怒火中烧炼化出的,是愤悱之气冷却凝结的。有些冷言冷语,其实是热心肠。有些怪脸坏笑,其实是感到实话实说热脸甜笑无用,而不得已莫可奈何的表情。诙谐而至于滑稽但不入下流,幽默而至于灰色黑色最后出现怪异吊诡,但仍是实相而非魔幻。刘川诗歌艺术表现的极端个人化,是他诗歌独立自足的根本原因,也是他对中国国民性中非常稀缺的幽默感的一种历史继承和发扬。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的优孟、淳于髡、优旃、东方朔古代四大滑稽家诗赋言语的又庄又谐、似褒实贬、戏而不谀,隐而不晦的幽默气象,俳优语言的调笑传统,摆脱帝王威势全部集中到刘川诗歌中了。刘川诗歌中还有禅宗禅诗顿悟渐悟的棒喝和机锋,和不妨随处一开怀的智性。元代小令中那种嘲笑讥讽狠而不露的手法,也到了刘川诗中。幽默未减讽刺的尖锐,最可笑处最可恨处。但识者万勿将此类诗作编入《笑林广记》增编本或《中国当代幽默集》第一版,作为酒中鸡肋或饭后谈资。
六、语言明朗通俗化。刘川诗歌语言的大白大俗,表达着不白不俗的至理妙想。童言戏言浪语,似乎不大正经,说出的可是正人君子的想法。他用的俗词俗句,是很遮眼的伪装,不经意中就布置了一个语言陷阱,人掉下去,就进了一个玄理黑洞,让人想半天明白了才能爬上来。刘川诗歌篇幅又短又小,却能囤积着千言万语的内容。
七、饱含积极的建设性。刘川诗歌从反面发散正能量,不是找出社会可笑处,让人一笑而散,还想刺激人做些改善工作。他的诗已给社会病区划出符号,提醒人这地方要矫治了。比如大院高墙缺一块砖,围缺口划一圆圈,快补上呀。
《包子包反了》。“若干小娃/围一老者/我笑哈哈/今天怎么/外面是嫩肉/里面全是褶”。常见的肉包子根本变了样,里外反了个个。大家笑哈哈笑死人笑死人的一首诗,笑出了泪笑过了,人们就看见了反包的“刘川包子”的实相。刘川的形象联想力太敏锐太强大了,从“嫩肉”和“褶”起跳,带着观众的联想力一起跳,跳得那么高那么远。看见了一个包反了的包子:大马路上高楼大厦包着棚户区贫民窟;又看见一个包反了的包子:年轻的坐台小姐小秘二奶影星歌星众美女包着权贵富豪;又看见一个包反了的包子:什么代表大会上众年轻代表包着老代表。想下去吧看下去吧包下去吧,可以包出无数价值颠倒人伦颠倒春行冬令的包反了的大包子小包子。
《吃》。大人物正在吃什么?他过去吃了什么?他将来想吃什么?这首诗讲个小故事做了回答。过去人说,广东人什么都敢吃。现在人说,高官大商巨富等大人物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吃过。“我”去给大人物送礼,大人物正在吃“煲好的胎盘”,可能还把送礼者当成与胎盘“配套”而生的婴儿,也想吃掉。送礼者能把自己“配套”送出去给大人物当延年益寿美食吗?蒲松龄老先生说了,我的“聊斋”里鬼怪多多,却没有吃胎盘的,开眼了。刘川平平淡淡不愠不火说诡异,诡异当中有真实。魔鬼样的大人物是吃人血肉的,一路吃下去,什么都敢吃。不如鱼翅燕窝澳州皇帝龙虾穿山甲雨林蟒北国熊掌南国猴脑值钱的老百姓,可不能什么都敢说,只能这么说。
《领奖台》、《人生赛场上》,把中国当代一些人,想出名想得奖想飞黄腾达都快想死了想疯了的心态,写活了写透了写得像像的了。一些人声名太多压死了;一些人不怕死,在自己很有名的名字上再“加重量”,甚至想加上死人有过的名声,必要超过前人。领奖台被人上了一亿次后,就成了“人间第一峰”。刘川把眼下人们的变态心理和变态行为平铺直叙得从容沉静,却能做到高峰兀现,有弗洛伊德描述的细致和透彻。
刻着文字的石头是纪念碑或墓碑,刘川诗歌记录了人在纪念碑或墓碑前的表现情态,和自己对此的怪想法。《这些石头的手》,纪念碑的石头竟然长出了手,一次一次屡试不爽地摁着一个人一个人向纪念碑弯腰低头。人作践自己,造了神,又把神变成石头。有人就用这些石头脑袋的死人,驱动石头脑袋的活人动作。这手不是石头的手,是偶像崇拜的迷信观念的手。耶稣基督的优秀使徒保罗早就识破此招。“不该认为真神好像金银石头,好像人用技艺巧思雕塑出来的东西”;“用手造的并不是神”(《圣经·使徒行传》)。不要建造偶像的纪念碑吧,节约下金银做穷人的低保金,节约下石头给穷人造保障房;断除人们弯腰低头的机会吧,让人们永远昂头思想。《纪念碑上的人名》,人嘴里已有很多“天天咒骂的坏人的名字”,又把纪念碑上“了不起的人名/一个一个一个大声念了一遍”,“从石头上啟下/又刻到了自己嘴巴上”。石头纪念碑不同于口碑;这样,一个小问题就出来了,坏人好人名字在嘴巴里混杂一起分不清“区分不开”了。其实,这个问题是个大历史问题。历史上坏人好人往往分不清楚不好区分。同是一个人,此时此人说他好,彼时彼人说他坏,难有结论。宋代改革派和保守派斗争时立的“元佑奸党碑”,立碑者和碑上刊名者,王安石和司马光、苏轼等等,千年中在中国人千千万万张嘴巴里,到底谁忠谁奸谁好谁坏呢。《学》,这是成功者死后入住的墓园,这是成功者的墓碑。一个人有奇想,死后提着“自己磷火做的小灯”,挨个墓碑颂读,学习成功者已见于世间的“成功的业绩”、“做人的技巧”,以及“不死的妙方”。活到死,学到死,死人向死人学习不死,有何用呢?除非托生再做回人,但那有“做人的技巧”的成功者也会托生,还压你一头。写出荒谎,不证其谬;露出一本正经,倒说出了人间真理。这块墓碑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死后花点钱出点力把骨灰撒在大海大地上的人是聪明的,生前自己把名字写在水上的诗人有福了。
《安眠药》。中国全国正在大拆迁。活人住的房子拆迁,死人住的墓园拆迁,中国每个人的背上好像都划了一个大白圈围着一个大红“拆”字。拆迁声昼夜不休,不影响死人睡眠,却严重影响活人睡眠。睡不着的活人羡慕死人睡得死,想到死人有神力,“总是想偷偷/服下死者的/一小把骨灰/之后恬静入梦”,也睡个死。拆迁失眠症折腾得人神经错乱,就产生这种正话反说、歪理匡正的鬼想法了。中国人都是信奉真正的唯一国教道教的,祈求长生不死。权贵大人物长生不死幸福享乐,草民小人物长生不死平安受苦。大人物吃的胎盘,就是五代陈朴《内丹诀》的炼丹九转所成的“圣胎”的胎盘,内蕴精气神助食者长生增淫乐能力。小人物要求低,所服的死人骨灰,相当于《上清黄庭内景经》的“脑神精根字泥丸”,骨灰内有泥丸,聚“脑之象”,助服者一夜安眠取得早起受苦能力。
《戏子》。中国官员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多么会当戏子选场作秀啊,多人已窜升到了影帝影后影星四大名旦四大名丑四大红脸四大白脸地位。有的戴上安全帽爬上脚手架走在农民工堆里;有的披着军大衣在农村抱抱农民娃娃;有的穿上夹克衫给低保户送红包;有的西装领带皮鞋头脸油光可鉴和外国政经界贵客高谈天下大势;有的捧着宝典宣科,有的对着遗像默哀。《戏子》里推出五种戏子:穿戏装的,不穿戏装的,走在台上的,出娘胎就是的,在娘胎里就是的……不止五种,可有十种百种,各得其妙各有其妙;最妙最牛的是和“娘胎”有关的两种。中国是个大戏台,戏子都有好光景,五子登科,五福俱全,五荤五素,十全大补。《戏子》出,戏子好没面子,面子揭开,露出里子了。此诗的影射力多强啊,辐射面多广呀。林语堂是幽默大师,他的幽默是苦茶和咖啡,品味吾土吾民的高下优劣。鲁迅是讽刺大师,他的讽刺是电光镭射,透视达官贵人“坐着是粪桶走着是粪车”。刘川取中道,既幽默又讽刺,不说破戏子的大粪肚子,只现戏子的头脸身世。
《斗来斗去》。中国的窝里斗,和中国与生俱来,从未止息。党派斗争,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斗争。斗得尘起尘落,斗得声声嚷嚷。刘川此诗以小见大,斗张三,斗李四,王麻子斗得自己嘴窝窝里牙齿碰牙齿。对能还嘴的要斗,对不能还嘴的还得斗。其实戏谑场面后面的情景很可怕。明代文学大师李梦阳作《钝赋》写官场内斗,“势犬牙相轧兮,白刃起而相仇”,呲狗牙,举白刃,凶残之极了。刘川诗歌以诙谐取趣写内斗,只限于嘴牙,其余让人自己想去。
《天上的不公平事件》。天下雨下了一天一夜,雨的工作时间比已经很长的工人的工作时间还长,工人就工作时间过长违反劳动法“找天讲理”,绝对讨不回一个说法。此“天”已经转喻,也在头顶上但不是自然界的“天”了。工人同志们的这种言语方式,表达了他们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投诉无门的绝望。孩童才能使用的比喻,成人随处可见的现象,哲人观天找到了问题的根子。白居易曾给卖炭翁计算过寒风工作的时间。刘川给二十一世纪的雨计算工作时间,他的眼睛也是看着天的。
《那么多男女》。有人想割断“历史上”的无数男女,和“现在”的无数男女关于爱情、仇恨、纠葛、(性)关系、交易的诸种传承关系,使出了一个匪夷所思根本做不到的办法,就是在不去找、懒得找、讨厌找的大不情愿中,到历史上找回过去的那么多男女,从现在的男女身上“拿走”他们传下来的那些关系和交易,使现在的男女轻松自在起来。前人是找不回来拿走遗传基因的,后人还得背着前人的余孽苟活。佛教的十因五果四缘三生六道生死轮回还是起作用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前身的影子,有北京猿人的影子,有更遥远的血缘野兽的影子。恩格斯的一段话可以作为这首诗的辗转联想的注脚:“人来源于动物界的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那就让我们自己把历史的陈因摆脱得多些吧,而不要等人拿走。
《人们啊,请不要和我一起变老》。这个诗人用这种方式表达人生如梦好像“只打了一个盹”的的感觉,令人觉得非常凄凉。但他看见身边的人也老了,发现“他们是陪着我老的”,心想“把你们连累了”,而“令我非常不好意思”;又透露出异乎寻常的温暖。自己老,祝愿别人不要和自己一起变老。这种少有的天真的神话般的人情味和人性闪光,只有在孩子的童心里存在。这是一首别具一格的人生抒情诗。我想起了英国古典诗人查里期·兰姆的诗《相识的旧面孔》,朋友和情人,和自己一起变老了,“一切,啊一切都没了,那些相识的旧面孔”;和刘川诗歌的人生瞬间感是相同的,但刘川在“变老”的瞬间中又挖掘了另一条更深的感情通道。这本是一首抒情诗,但处在只要自己活,不顾别人死,甚至想把别人的老死变成自己的年青快乐的浇薄险峻世风中,被人读起来又像是一首讽刺诗了——正对邪的讽刺。
以上所举例的十几首诗,只是刘川大量社会讽刺诗的一小部分,反映了他此种诗型诗歌的大体风格。实际上,他的密密麻麻的讽刺诗中,比起这些诗来,有的更言近旨远,有的更浅语埋刺;有的更憨态谐趣,有的更幽默生角;有的更多棱多面;有的更突梯颠蹶;有的更奇招怪式,有的更发噱搞笑……刘川诗歌把幽默、诙谐、滑稽三个量级的情绪表现互相渗透交融,在常态和畸态的对峙中形成了一种讽刺审美,藉此把讽刺的对象无限扩大并能点中其经络要穴。刘川的诗几乎每一首都是可以读之再三的,读而嘿笑而咂味的。
刘川是个眼睛明亮能探幽发微,鼻子闻嗅灵敏,头脑异想天开的社会行走者。他走在城乡的大街小巷,站在生活的旮旮旯旯;见一坎坷,见一污迹,见一霉斑,见一疮疤,见一伤口,见一绳套,见一陷阱,见一鼠夹,见一药饵,见一蚊蝇小虫,见一飞禽走兽……就像个认真的拾荒者,逐一捡拾起来验视,审形,掂量,判定这些社会垃圾的思想含金量,选中的生起炉火投入炼金,炉口出来的就是诗了。
刘川的诗,读起来平易滑溜顺口,好像是无难度写作。实际上,只要抓起语言深处那些盘根错结蛰伏着的玄理,就知道他的诗是很难产的,一般诗人想写也写不出来。欣赏者则叹曰:这些诗亏他想得出来写得出来,这是个什么诗人啊!从社会的一小块病状,写到病根子上;在俗言俗语里埋下思想的种子到发芽长成植物;得有多少诗家的真功夫呀,得有多长的由天赋灵感的喷火筒照明的曲折诗路呀。这些激情火焰燃烧出来的诗,却是有些不阴不阳不冷不热怪里怪气的。不怒发冲冠对着丑陋却冷眼向洋看世界,说话腔调不正言正语而咸言淡语。说大道理小道理偏离流行理数能歪打正着。明枪放下收起,暗箭嗖嗖放出,箭头上涂着辣味。刘川讽刺诗是一片没有火药味的战场。一首一个笑而不虐的小笑话,一首一个鬼头鬼脑的小故事,一首一个不黄不红不荤不素的小段子,一首一个抖开小零碎包袱的短相声;一首一篇牛鬼蛇神张牙舞爪的寓言;一首一出瞎眼瘸腿豁牙畸零人的戏剧小品;一首一曲呀呀唔唔预兆祸福的儿歌童谣;一首一则揭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佛偈禅诗。
刘川讽刺诗,招人奇之读之,而噱之思之。读刘川诗,体验颇怪,往往先笑后思,五味一齐冒出来。社会上大量的民谣笑话段子和网络上时时更新的小诗贴子,是刘川诗歌的和声与民意基础。但刘川诗歌是奇木出于林的独树一帜,是社会各种零碎布片缀成的百色旗,让人望旗叹息一声也很值。刘川诗歌是道路上的石子,条条道路通罗马。刘川诗歌是矫治社会病患的钢针,给社会笑着扎针,这里扎一下,那里扎一下;社会上的人麻一下,疼一下,就可能开始自救。
中国新时期以来诗歌所提倡的一切技法手段和修辞方式:陌生化、张力、隐喻、通感、前语言、原始思维、意象建构、高峰体验、通感、性暗示、背悖、反讽、黑色幽默、互文性、原型意象、戏剧化引入、口语化、口水化,反崇高、卑俗化等等,全被刘川的社会讽刺诗用上了,全被用上的还有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诗艺。不过,刘川用得很特殊,不但从正面用,也从侧面用,更从反面用;用得巧妙,随心,随意,灵活,用得很成功,使他诗有了与众不同的特异之处,有了特异功能。刘川把随手拈来的任一诗技,以通俗化的口语化语言,或故意使用的古典化语言,用在大面积集群化另类题材上,不但给诗歌技法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也给诗歌本体增添了新形状新色彩。本来一些技法,像巴黎高级化妆品,是用在高贵的先生女士头脸上的,像优雅人士说优雅的话;现在却抹在一个邋里邋遢的街头乞丐身上了,还叫这粗人说起了绅士语言——这首诗一定是开天辟地的。而且,刘川诗歌的语言是非常散文化的,有的诗就是一句话几句话,中间节奏处断行有了诗形。刘川就用当代口语推动着一个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意象和隐喻,推移出了崭新意境的诗歌。刘川讽刺诗和历代讽喻诗、讽刺诗有着诗言志的骨气血脉相连,但思想是时代性的,艺术是独创性的。或许,题材、诗技、语言相互之间在刘川诗歌的某些地方,显得有些悖理,但这正是刘川诗歌的魅力所在,正应了歌德所言:“这个包含在大而深的理性中的小小悖理,赋予诗歌特殊的魅力”。
《岷州文学》主编、诗人包容冰对刘川讽刺诗的评价非常中肯:“诗人刘川以其独特语言,颇具个性的诗意表达,叫人常常心灵震动。他的诗直面现实,有一种反讽辛辣和匡扶正义的良知贯穿始终”。说到底,刘川的讽刺诗是特殊形式的反腐败诗歌,深刻揭露着道德沦丧、诚信尽失、两极分化、贫富悬殊的社会真相。刘川讽刺诗又像显露着佛的笑逐颜开的慈悲的宗教劝喻诗,昭示众生在这个秽土浊世中要活得如意自在些,必须做到“对外扫相”和“对内破执”。
中国新时期诗坛有了刘川等诗人的社会讽刺诗,才显得完整;如果没有,诗坛就缺了一角。如果这类诗歌能扩大面积,中国诗坛将更宏富,中国社会的弊端也会少下去。
2013年11月24日·深圳围岭山

